陛下這個念想,已經不是一年一月,而是間隔了許久,思忖了許久,一直都沒有忘卻。可太傅是不會答應的,至少從前的太傅,肯定是不會答應陛下做這樣荒唐可笑的事情。
但是……
似乎在譚慶山的事情後,莫驚春對陛下的容忍和退讓,比之前更甚之。
不管是陛下公開了他與莫驚春的乾係,還是後來莫驚春默許了陛下的動作,更是親自將陛下迎入了莫府……
此番種種,可謂是默許,更是一種主動的表態。
譚慶山之事,到底發生了什麼,唯獨陛下和莫驚春清楚內情,即便是當時跟在身邊的衛壹和墨痕,都知道得不多。
這是屬於陛下和莫驚春的秘密。
也正是這個秘密,造就了莫驚春如今待陛下的寬容。
……是,劉昊甚至覺得,如果不用上“寬容”或者是“容忍”這樣的詞句,當真無法形容陛下的胡鬨。
”劉昊,你覺得,如果莫驚春死去的話,寡人會做些什麼呢?“
這突如其來的問句,讓劉昊一愣。
這是什麼……
他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
“陛下,太傅在您的保護下,是不會出事的。”劉昊謹慎地說道。
在還未清楚陛下是什麼意思時,他是不敢表露太多。
“實話實話,你在這呆個什麼勁兒呢?”正始帝不耐煩地看了眼劉昊,那架勢頗像是想要將劉昊拿來練手。
劉昊苦笑著說道:“哎呀,陛下,您這不是讓奴婢去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那奴婢一時間怎麼想得出來?隻是……如果太傅出事的話,陛下肯定會讓那些人伏誅,更有那些摻和其中的罪魁禍首,一個都不會放過。”他儘量用更為柔和的語句,去形容陛下會做出來的事情。
劉昊所描繪的字句,不過是陛下有可能做出來的十分之一,甚至還比不上。
但更多的,劉昊可不會說。
畢竟,那樣豈非是指著陛下的鼻子,指名道姓地責罵陛下?
正始帝似笑非笑地看著劉昊,“滑頭。”
劉昊訕笑著說道:“您這也得給奴婢留點餘地,畢竟,奴婢可是從來都是希望莫尚書可以平平安安,健康長壽的。”
正始帝臉上的神色稍稍收斂,歎息了一聲,“是啊。”
他的眼神落在庭院中如流水的月光,淡淡地重複道。
“是啊。”
劉昊不由得皺眉。
陛下這表露出來的態度,多少有些……
他下意識想要說些什麼,卻猛地住了口,也一並看向如流水的庭院。
到了晚間,長樂宮逐漸安靜下來。
守夜的太監換做是德百,但其實也無需入殿,甚至還可以有個休息的小間。真正需要熬個通宵的人,是那些二等太監。不過就算是德百,其實也不敢睡得踏實。
這夜間無事則矣,若是有事,可是驚天辟地,讓人擔憂。
正始帝最近都少有夜半前往莫府的舉動,蓋因莫廣生那個煩人的蠢物,不知是打哪裡意識到了莫驚春偶爾夜半會和他相見,最近默默加強了莫府的守衛不說,還見天沒事找事地守在墨香院外。
在莫廣生第七次遇到陛下的時候,兩人忍不住乾架。
然後半夜鬨出來的動靜,差點讓闔府的人都知道,惹得趕來的莫驚春大發雷霆,將陛下和兄長全都轟了出去。
正始帝:“你死定了。”
莫廣生跳腳:“我他娘的才要叫屈好嗎?”他可是有家都不得回!
正始帝這麼一想也是,愉悅地回去了。
留下莫廣生在夜半深沉時,獨自一人孤獨寂寥。
莫廣生:?
是人嗎您?
正始帝躺下來前,還在想著今日的事情,許是因為剛見了血,所以情緒還是有些焦躁暴戾,隻是剛才散去的殺氣,不過是麵上的事情。至於根骨裡的鬱色,那是半點都沒有改變。
窗外,殿外,風聲清脆。
帝王聽了許久,逐漸地沉睡入夢。
夢。
…
公冶啟睜開眼。
他有些困乏。
像是大夢初醒,像是一直籠罩在他眼前的朦朧布條被猛地抽去,耳邊隻餘下一把聒噪的聲音,如何也聽不清楚。
累極,倦極。
“吵死了。”
公冶啟凶惡地叫嚷著。
心中暴戾之氣乍然而起,他恨不得要殺些什麼人,又或是將什麼東西在眼前徹底毀掉,隻有這樣,才能緩解公冶啟心頭這詭奇而瘋狂的怒氣。
這……有些不對勁。
公冶啟緩緩睜開眼。
破曉的天光,紮入他的眼。
刺疼得很。
他什麼時候,那麼畏懼日光了?
在撕開一切的靜默後,一把急促,帶著哭腔的聲音,焦急地在公冶啟的耳邊回蕩著,“陛下,陛下!您這是怎麼了?您且將手鬆開,莫太傅,莫太傅他已經死了。”
莫……太傅?
公冶啟的意識有過一瞬間短暫地明悟。
他記得這個人。
他記得這個,低調而無趣的人。
是他的夫子,是莫家的人,是腐朽愚昧的朝臣,是……
公冶啟低頭。
他看清楚那個人的臉色,血汙遮蓋住他的麵孔,卻仍然擋不住那青白的神情,那正是被剝奪了鮮活之氣的模樣,那正是死氣布滿的跡象,那……他死了。
公冶啟怔愣地看著懷中人。
一個,在他記憶中,幾乎想不起來的人。
叫……莫,驚春。
驚春。
非常驚豔的名字。
卻落在他的身上,公冶啟曾想,這十分地不匹配。
“……孤,睡了多久?”
臉上有疤痕的劉昊愣住,他眼角的那點淚水本來是憋出來的。在瘋狂的帝王麵前,將自己偽裝得非常孱弱,在和陛下足夠熟悉的前提下,那正是能讓陛下稍稍留情的可能……但那也說不準。
十有二三的可能。
劉昊雖然恨極了莫驚春的衝動,卻也深感悲哀。
陛下陷入長久的瘋狂,這是誰也不想見的。
而曆經如此艱辛,重新站在長樂宮前,劉昊卻不容許任何人動搖陛下的帝位。即便是莫驚春,勉強算得上他昔日友人的人,也不例外。
……可這不意味著劉昊不會動容。
居然是莫驚春。
怎麼會是莫驚春?
他心裡也忍不住回蕩著這個想法。
可是陛下剛才說話了!
非常沙啞,但還是勉強說出來的話,不是剛才在殿前那乍然而過的短暫,而是徹底的清醒。劉昊險些以為自己在做夢,就連說話都是顫抖的,“陛,陛下……如今,已經過去,四年了。”
“是嗎?”
公冶啟的手指用力,“母後呢?”
他的喉嚨似乎是磨著砂礫,生疼得很。
公冶啟上一份記憶,就是方才在殿前短暫的清醒。
再上一份……
則是永寧帝的死。
劉昊的聲音愈發顫抖起來,猛地跪倒下去,“太後,太後娘娘為了庇護陛下,將叛軍攔在了鳳鸞殿,被公冶清,公冶常的叛軍亂刀砍死。”
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聽到陛下的聲音。
劉昊不敢抬頭,甚至連動作都不敢有,隻是雙手抵/住額頭,久久也不願抬起。
陛下醒來了。
這無疑是好事。
可眼下的陛下,似乎並沒有從前那些瘋狂的記憶,也忘卻了……
太後的慘死。
太後是為了救陛下而死的。
當初劉昊為了護著半瘋的公冶啟離開京城,就已經自顧不暇。更彆說是要去給太後收屍,最終太後是被當時登基的皇帝給一把火燒成灰,丟在湖中,再也找不回半點痕跡。
陛下空落落一身,已無一親人。
公冶啟在作甚?
他在描繪著莫驚春的模樣。
陰鷙暴戾的瘋狂逐漸扭曲成團,壓抑在公冶啟的心頭,他恨不得要將肉眼所及的一切全部都毀得一乾二淨,可是低頭看著這張青白的,還顯得溫和的臉龐,又一種奇怪的冷靜蔓了上來。
公冶啟再抬頭,原來,他正站在殿前。
身後的殿內,跪倒了無數的朝臣,血淋淋的味道從殿內,從他的身上,從死去的莫驚春身上撲麵而來,熏得公冶啟想吐。他將懷裡的人抱得更緊,然後終於忍不住彎腰乾嘔。
他的力氣極大,幾乎要將莫驚春碾碎壓進身體。
眼角的血紅滑落下來,也不知道究竟是血水還是淚水,隻是滾燙得有些嚇人。
公冶啟緩緩地站直了身體,冷漠地說道:“讓所有人都滾回去。三日後,再開大朝。”
話罷,身著玄色冕服的帝王抱著莫驚春大步離去。
劉昊著急地跟了上去。
可是旋即,公冶啟將自己和莫驚春的屍體關在一處,再也沒有出現。
劉昊挨了兩日,第三日的時候終於忍不住跪倒在長樂宮門前,哀求著陛下開門吃點東西,可是殿內卻像是陷入一片死寂,沒有半點動靜。
倏地,劉昊抬頭看著天上,那衝天的火霧,驚得他都差點要帶人闖進去。
“任何人擅闖——”
一門之隔,公冶啟瘋狂陰鷙的語氣陰惻惻地響起,“就地格殺勿論!”
劉昊差點以頭搶地。
帝王,公冶啟,仍然穿著那身玄色冠冕,深沉血濃得可怖。
他的手裡捏著一把小刀,正在指尖把玩著,然後隨著步伐,一點,一點,踩著濃烈的日頭,走到了長樂宮的後殿。
在後殿外的庭院,此地,便是煙霧衝天的所在。
整個庭院七零八落,唯獨那在火光中燃燒的身軀,是真實的。
公冶啟怔然,卻冷漠地注視著那焚燒一切的烈火將所有的痕跡都吞噬,直到最後,一切都化成一縷煙,化成粉末,消散於天地間。
靴子踩上赤黑的土壤,彎腰拾起一小把骨灰。
地上灰的,白的,黑的,紅的,刺目的色彩染成一團,雜亂得無序。
公冶啟看著掌心輕飄飄的灰白舔舐了上去,將那一小撮骨灰吞入腹中。
嘴巴邊染著可疑的猩紅,衣襟,心口,更是有著大片大片的紅,低垂著頭顱的帝王慢慢抬頭,血紅陰冷的眼眸恐怖異常。
他先是輕笑了兩聲。
“哈哈哈哈哈哈——”
而後便是肆意瘋狂的大笑,笑得恣意張狂,笑得清醒不再。這醒過來的,究竟是公冶啟,是帝王,還是一隻披著人皮的惡獸?
…
寂靜漆黑的長樂宮內,正始帝霍然睜開了黑沉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