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不明西裡爾用意之前,她也嚴肅了起來。
——對從今以後將由她統治的不列顛,有怎樣的看法。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但卻像是有更深層的,如考驗般的真意。
在這之前,沒有人這麼問過她。
“內憂外患,千瘡百孔,糧食和物資都很緊缺。人們的生活越來越不富足,還要時時擔心被侵擾,總之……”
“這樣的情況還在延續,而且,一年比一年糟糕。”
西裡爾接過話音,看出了阿爾托莉雅的驚訝:“我不像您一樣見多識廣,能看到的,隻有我的領地內的情景,幾年過了,或多或少有了些發現。”
他跟國王說起了自己的那個發現。
起初,大概是三四年前,他領地內的農人們辛勤耕作,過了下雪的冬天,來年就能得到豐收。
但到了第二年,第三年,誰都沒想到,原本肥沃的土地悄然間變得荒瘠,糧食產糧一年比一年少,環境肉眼可見地變得惡劣。
西裡爾原本以為,這個現象隻出現在他的領地範圍內,但後來才發現,實際上整個不列顛島嶼,都沒能免遭這一變化。
“意思是,這是土地本身的原因,而非人為嗎?”
阿爾托莉雅低語完,沒有忘記自己此前想起的那件事:“我在遊曆的時候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但是,我又聽聞過公爵閣下嘗試改變了耕作方式,並且有所成效的逸聞……”
“一年前是有些效果,但現在已經沒用了。”
西裡爾歎息,難掩憂心忡忡。
不過,他提起此事,並不是想炫耀自己曾經做過什麼,並且這些屬於職責範圍內的事情還流傳在外,給他增添了多少名聲。
剛好國王在此刻陷入沉吟,麵上顯現出的沉重不比他少。西裡爾將這些都看在眼裡,見時間不再充裕,他便在微頓過後,輕聲道:“我對您說這些,隻是想表明……”
“這隻是一方麵的問題。您所麵臨的境況,加起來,比想象的還要糟糕百倍千倍。”
“康沃爾閣下,是特意來提醒我的嗎?”
“是的,雖然這些問題,您也許比我發現得更早,我還是厚顏耽誤了您這麼久的時間。”
西裡爾站起來了,似是要將這次談話結束。
隻是,年輕人那隻自然抬起、像是想要伸向國王的右手中途又收回,他用手擋住了口,偏頭咳嗽了幾聲。
阿爾托莉雅不自禁地心生擔憂,但詢問的話音剛起頭,西裡爾就放下了手,回過來的臉上,除了麵色稍微白了些,好像並無異樣。
“我就先告辭了,謝謝陛下願意聽我多話。”
他向縱使作男裝打扮也不掩嬌小身材的少女行禮,阿爾托莉雅又莫名想阻攔,但想到自己和康沃爾公爵還沒那麼熟,隻好硬生生改口:“閣下不參加晚上的舞會?”
“十分抱歉,因為家中還有事要處理。”說著,他看出了少女碧眸中隱藏的些許失望,輕輕地勾唇:“見到了您,我的主要目的就已經達到啦。”
“咦?”
“其實,前麵說了那麼些我自己都覺得囉嗦的話,提醒都是次要的。我真正想做的,就隻是見您一麵而已。”
“……啊!”
國王震驚。
公爵卻是一笑,繼而從容告退。
“…………”
直到來得突然走得也迅速的公爵徹底走遠,阿爾托莉雅才回過神。
凱找了過來,第一句話就是:“那個怪人公爵走了,你怎麼還愣著。”
“嗯,奇怪……確實很奇怪。”少女沒聽清楚義兄說了什麼,便垂首自語。
“康沃爾公爵已經出宮了嗎?不知怎麼,我很想邀請他留宿皇宮,再和他聊一聊。”
“你們恐怕很難見麵了,那位公爵是出了名的孤僻,不愛出門。”
省略的後半句是,難得出一次門,就惹得王都全體夫人小姐芳心震蕩,男人們都表示不得不防。
凱說:“不過,倒是可以寫信。”
“寫信……好。”阿爾托莉雅認可了這個建議。
心中因公爵的意外到來而起的波瀾迅速平複,不用細看,真和他有七分相似的少女按照計劃,走向即將開始的大廳。
尊貴的王冠戴在頭頂,她的步伐沉重,仿若王冠所傾軋下來的重量,就是這整個支離破碎的國家。
……
舞會現場。
“舅舅人呢?”
“回去了。”
“啊,這可糟糕了,我得去找……什麼?阿格,你說什麼?”
“我說,舅舅已經回去了,剛剛托人給我們帶了口信,讓我們自己作安排,什麼時候回來、回不回來都隨意。”
“真是太好——不,我的心中充滿了遺憾。想來,滿場心懷期待的女士們今晚注定要黯然神傷了。”
阿格規文(冷漠):“哦。”
未來的圓桌騎士麵無表情,立在人群中,等待隻在傳聞中聽過的那位年輕國王的到來。
……
西裡爾坐上了姐姐派來的使魔駕馭的馬車,外界並不算寒冷的空氣立時被隔絕。
在午後四處吹拂的風也不帶涼意,但是——多麼悲傷。
他特意挑了個沒有太陽、風也不算大的地方等人,也沒等多久,就又被老毛病找上了門。
“咳、咳咳——”
捂住嘴咳了幾聲,麵色黯淡的金發青年閉上眼,似是想在回去的這段路上稍作休息。
然而,實際上,他根本沒睡著。
閉眼隻是為了清理雜緒,方便更好地思考,這是他在這四年裡養成的習慣。
病氣帶來的雜念的確清空了,但卻有更多更亂的念頭填充進來。
西裡爾熟稔地一件一件分類、確認,頭腦仿佛一刻都未停下運轉。
——今天見到了二姐,從她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內容,可以算是很有收獲。
——她的身後明顯有位厲害的人物幫助,應該就是姐姐提過的魔術師。她的信念也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堅定,但一開始想走上正軌,沒有那麼容易,可能需要……唔,喜歡吃甜食呢,果然女孩子都喜歡,摩根姐姐也是。
——回去之後,糧食的供應暫時還能支撐柱,可是,還要再想彆的辦法。就算姐姐說要幫忙,但也不可能……
這具軀殼隻有十八歲,他艱難地活到此時,已在一日日的積澱下,背負了太多不能透露出去的壓力。
可誰都不知道,包括摩根。
在親近之人都不曾察覺的時候,這些年來,西裡爾讓自己變得無比忙碌。
有很多事情要做。
有更多事情要想辦法解決。
越是將自己置身於深潭,他就無法不讓自己不去想這些。
可,到底是怎麼轉變成這樣的呢?
那個重要的契機是什麼?
西裡爾皺起眉,他竟然想不來了。
而且,伴隨著思緒的疊加,病根未去的身體又不爭氣地沉重了起來。
不知何時,昏昏沉沉的金發青年睡著了。
潛伏已久的夢境尋到機會,便從黝深的黑暗中探出,將人類脆弱的意識墜得更深。
他本應該借這個夢,漂泊到遙遠的、人類不可探尋的“仙境”,但最終卻沒能抵達。
因為……
他忘了。
忘記自己曾經去過花的海洋,在那兒遇見了一個白色的精靈。
忘記了他與精靈斷斷續續地相見了幾次,在夢中,精靈聽他絮絮叨叨地講述自己又新添了什麼經曆,又看了什麼書,又為關心的人們做了什麼。
也忘記了,夢中的精靈在記憶如煙般消散的最後,似是惋惜地歎了聲氣,對他說:你本來是一個特彆單純的孩子,除了病痛,任何憂慮都不應煩擾你。
‘你是一個不該出現的變數。但即使如此,隻要你繼續做被保護的旁觀者,處在和我一樣的立場,就可以依然輕鬆快樂,而不是——’
‘像你此時這樣,知曉得越多,就越是痛苦。’
精靈——該叫他夢魘了——目睹了逐漸脫離少年稚氣的人類孩子在夢中失聲痛哭,為他終於發現父母一輩和姐姐的悲劇,為他後來才意識到的國家的危難,不被保護的人們真正麵對的殘酷生活……
夢魘的歎息是理所應當的。
他見慣了人類的苦難,少年這隻是因突然發現世間殘酷而起的崩潰不算什麼。
相反的,夢魘還略微有些煩惱,這個少年所代表的變數,實在是太難琢磨了。
所以,他沒有開導他,也沒有如幻想的遊記那樣,讓他得以脫離苦海。
“就算認知被打破,感到絕望,也還是不想放棄嗎……人類的天真和堅韌,我總是樂見其成。”
“那就在現實中再見吧,西裡爾。夢中的講述已經不必要了,我會親自來到你的身邊,注視你的努力。”
說著,夢魘抹去了少年關於這些夢的所有記憶。他本來就是誤入之人,將不穩定的記憶清除,十分地容易。
然而。
夢魘……不。
梅林直到很久以後,才幡然醒悟。
這是他作為維護不列顛延續的魔術師,所做的最正確的事。
——這也是他作為真正的旁觀者,為他所注視的那一個人,親手拉開的,最錯誤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