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
蟲子的甲殼相互摩擦, 觸手粘黏在體表, 如摩挲般緩緩滑動……
本來傳出的響動隻有一點,但因為無數細小之聲無上限地重疊在一起,在密閉而完全昏暗的空間內不斷回蕩,便成了隻有在地獄中才能聽到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奏鳴曲。
真的。
深陷在這茫茫蟲海中的無辜之人,該有多絕望啊。
西裡爾隻在其中淪陷了短短一小會兒的時間,便對這黑得看不見任何光明的絕望感覺深有體會。
因為光線黯淡,眼中隻能看到漆黑, 看不見緊密從四方壓來的惡心的蟲身。這是好事兒,但另一方麵,視覺受到了限製,彆的觸感頓時變得更加敏銳。
他能無比清晰地感受到, 蟲在啃噬他的軀體, 吸食肌膚破碎後流淌出的血液, 還想撕裂他從破口處鑽入身體的最深處。
疼痛,自最開始起就擴展到全身範圍,可是, 這隻是最淺層、最普通的感覺。
伴隨著痛覺,這些蟲自帶的黑影還會侵蝕精神, 讓本就深陷痛苦中的人更加難以脫逃。
它們會讓他被巨大的惡念包圍,想起自身所經曆過的最絕望最難以忍受的事。
因此。
“…………”
西裡爾想起了臨死前的自己。
死亡, 呼吸的停止, 生命的終結——這, 竟是曾經的他感到最絕望的時刻嗎?
又或許,那時的情景與如今有非常細小的一絲相似。
親人的哭泣聲在耳邊響起,卻離他越來越遠,自己也無法給出哪怕一絲回應。他被一點一點傾軋而來的黑暗裹住魂魄,在無儘的死寂扼去了呼吸。
就和現在一樣孤立無援,能做的,仿佛隻有在微弱的掙紮後被迫沉淪。
“…………”
是這樣嗎?
這真的是他最絕望的時刻嗎?
被宛如巨山般的冰冷粘稠惡念覆蓋的青年,此時看不出他金發的顏色,也看不清他瞳孔中是否有色澤閃動。
但是。
蟲子在肉裡蠕動、本來無法動彈的手,卻在此時微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
“……不對。”
“至少那個時候,不,從那天開始,一直到最後,我都……”
——我都沒有感到過絕望!
他沒有把這句心聲說出來,可足以驅散所有黑暗的光芒,卻在同一時間從蟲海的深處迸發。四散的光柱從細小的縫隙中漏出,投映到牆壁之上,宛如頓時密集聚起的蜂巢般的光點。
嘩啦啦!!!
又是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嘩啦聲響,但跟前一次相比,這次的聲浪中多了無數嘎吱聲,就像什麼堅硬物體在巨力之下被相繼碾碎,響徹天花板又在來回傳蕩中放大,讓聽者覺得牙齒發酸,難以忍受。
方才,西裡爾所得到的絕望感受其實並非真實。
充斥在這裡的惡心蟲子也不是真實存在的,更像是惡意的具象化,隻要接觸到它們,就會被附加極其逼真的負麵情緒。
極度消極的情緒會讓人心神動蕩,而雖然不是真實存在、但效果分外真實的畫麵——尤其,這還是無比恐怖的畫麵——能夠消磨人的意誌,讓恐懼加倍泛濫。
這樣一來,就算不是現實,幻景也可以達到把心智不如磐石堅定的普通人逼瘋的效果。
好在……
被蟲海淹沒的人,就算是千年以前,他的意誌就遠比一般人堅固頑強。
再真實,再絕望,不屬於他的情緒也侵蝕不了他。
於是。
——愛人頭發淩亂,破碎的衣衫全部濕透,能看見的皮膚都殘留著血跡。他踩著破碎了兩層的蟲屍,搖晃著從深坑中站起來。
這就是梅林趕來時,第一眼所望見的情景了。
“……”
“您怎麼來了?”
西裡爾開口,平淡的語氣聽著,對魔術師的出現並不覺得驚喜,反而,有那麼一點極淡的抗拒。
“……發現你出了事,我就立即趕來了。在外耗了一陣時間,才進到這內部來,所以,我……”
梅林話音苦澀,將那句“我來晚了”重新咽回了肚子裡。
就到達的時間而言,他的確來晚了。
魔術師已經算是發現得及時,反應得最快的人了。就是因為把西裡爾困在其中的“屏障”著實難以對付,即使是他,也不免浪費了許多時間。
即氣憤之後,自以為沒有人類感情的夢魘這麼快就體會到了新的情緒。
也就是急切。
從沒有這麼焦急過,他心急如焚,再一次為自己沒有在第一時間做出防範和應對後悔不已。
間桐櫻有問題,這是在間桐家的地下室將她抱出來的那時,他和西裡爾都發現了的事情。
隻不過,區彆在於,西裡爾沒有多想。公爵閣下心思單純,不會在什麼都沒發生的前提下惡意地揣測他人,更何況間桐櫻還是個可憐的小女孩兒。
梅林倒是看出了更多,但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因為間桐櫻體內潛藏的那“東西”還處於封閉狀態,除非受到極大的刺激讓它蘇醒,否則,不會有突然醒來的可能性。
梅林隻是掃了一眼,覺得不過是一小會兒而已,西裡爾不會做過激的事情,那東西沒那麼容易醒。
結果,事實證明,一直抱著這種以為無關緊要想法的魔術師,注定會承受此時享受到的驚駭和心慌。
西裡爾的氣息消失了。
梅林循著痕跡找到空無一人的街頭,那時方才恍然,原來是此前忽略過去的隱患爆發,將他的愛人牽扯了進去。
知道事到如今,後悔也沒有任何作用,可梅林仍是無法放下心頭的焦躁,反複地想著,如果自己趕到之時,西裡爾已經出了什麼事——
“不行。”
“我……根本不敢這麼想象。”
他在路上下定了決心,從此之後一定要跟在愛人身邊寸步不離。他已經,不能再失去他一次了。
總之,就是在這般情緒波蕩的情況下,梅林心急如焚地進入到黑聖杯構造出的裡世界,也不管世界的操縱者會不會把他發現。
最好的假設,當然是西裡爾沒有什麼大礙。而情況一旦往不好的方向傾斜,那就根本沒有上限。
“西裡爾!我來——”
救你了!
和想象不符,精神看起來相當不錯的西裡爾對他還是這麼冷漠:“您來做什麼?”
梅林:“……”
心……心碎了!
魔術師千辛萬苦、竭儘所能最快地趕到這裡,愛人非但沒有熱淚盈眶投入他的懷抱,反而嫌棄他居然會出現。
“好吧,不管怎麼說,對不起,我都來晚了。西裡爾,你……”
愛人不需要自己拯救的遺憾隻占據了極小的比重,梅林心中更多的是慶幸,他終於不用為自己的冷漠買單了。
可是,隨後他將西裡爾此時的模樣打量清楚,心頭又是一驚。
青年淡然平靜的態度,一定程度上讓旁人忽略了他身上十分明顯的狼狽。
梅林急匆匆趕到的時候,西裡爾手裡緊捏著一把小刀,就用這把短刀,將還死纏著他不放的蟲子一隻隻挑開,扔進似是被烤糊了的滿地蟲屍中,再抬腳,將還有力氣向他爬來的頑固分子踩在鞋底。
他的神色一直都沒有變化,平淡,理智,而又冷靜。
不管是被蟲海吞沒,還是被絕望痛苦等等喧囂之聲騷擾,還是最後得以脫身之時,他都是這個模樣。
蟲子被挑開了,口器從肉中拔出,頓時噴出了一行行細小的血柱。
鮮血流滿了兩條手臂,看上去觸目驚心。而西裡爾的表情始終變也不變,破爛成布條的上衣勉強還掛在肩頭,顯露出的胸與腹部間的白皙皮膚,此時能見到的也是刺目的紅。
還深陷在蟲堆裡的下半身,不知道還有多少更加慘不忍睹的傷。
“沒什麼,在這裡受傷,不會影響到現實中的我,隻要出去就行了。”
他這麼對眼露心疼的魔術師道,也不再對魔術師的出現多說,無比自然地進入了公事公辦的狀態:“起初,我覺得這裡是幻境,但後來發現不太對。梅林閣下,您有可以給我解惑的情報嗎?”
“……我們現在所處的地方,是間桐櫻的身體之內。她的體內有一枚被汙染的聖杯,跟阿爾托莉雅她們想要爭奪的聖杯不是同一個,具體怎麼回事,我想等下再說。”
梅林的神色還籠罩在陰暗裡,一時看不清晰,隻從語氣上能夠依稀判斷,他的心情絕對不好。
“彆的什麼都可以先放一放,不著急。現在,我隻關心你,西裡爾。”
“不是說了嗎?閣下,我沒事,在這裡受的傷不會有影響,還是先說……”
西裡爾踩著蟲屍,終於一步一步,頗為緩慢地走到了通往出口的石階上。
他剛踏上了第一層,腳步略微有些不穩,但表麵上看的確並無大礙。
正這麼嚴肅地說著,西裡爾也沒想到,魔術師會在下一刻猝然間跨到他身前,一下握住他的肩。
那雙紫眸也直直地凝望過來,眼中的光芒似帶柔軟的憐惜,卻又有會讓被注視的人難以回避的強硬。
“你先把發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事情,包括細節,都告訴我吧。”
“我……”
西裡爾微愣,下意識地想要委婉拒絕。可是,魔術師的雙眼,果然讓他無法回避。
梅林道:“請你一定要告訴我。在我心裡,你的安危是最重要的,不然,我不會放心。”
以往一直顯得不那麼正經的魔術師,忽然表現得這麼嚴肅,前後反差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