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那股淡淡的, 清甜的花香, 始終縈繞著他。
這是十分舒適的感覺。他總以為自己躺在了花叢裡,簇擁著他的花兒帶著點雨後的濕潤,而從上方輕柔落下的陽光,又有足以把沉浸其中的人融化了的溫暖。
‘這個地方……這片四季如春,能將絕望和痛苦儘數洗去的花海, 我……去過。’
在半夢半醒的時候,他便這麼呢喃著。
還真以為去了夢中的那個永遠不變的仙境, 意識真是模糊不清。因此, 在現實之中把他輕手摟緊的夢魘低笑了兩聲,笑聲裡滿是輕鬆的愉快。
‘明明知道這就是現實, 我居然會覺得,這簡直像是一個夢……哎,不行,這樣下去,我都要忘記自己是更喜歡沉溺於夢境的夢魘了。’
從人類的夢中吸取精神力, 以此作為自身的養分, 這才是夢魘應該做的事情。
可他現在做的, 卻又是對自己“毫無好處”的事。不是基於某個明確的目的, 而是更為純粹地, 想要拯救一個人——
沒有私心。夢魘在事後嚴正聲明。
他絕對沒有任何私心,不會趁著一時不慎遭了暗算的愛人暈暈乎乎, 就對他這樣那樣雖然很想做的咳咳咳的壞事兒……不對, 情人之間, 做這種事情應該很正常一點也不奇怪吧?!
不行不行,趕緊把有些不對味兒的念頭打住。
結束了前麵的胡思亂想。
很快,在仍舊沒有完全清醒的青年身邊,夢魘單手支撐起身體,白發從他的臉邊無聲地滑下,垂落在金發青年緊閉的眼瞼前。
他用另一隻手輕撫他的麵龐,紫眸溫和,又明亮,像是淬進了夜空中最奪目的星辰。
‘放心……我就在你的身邊。’
一邊述說著,仿佛承諾著什麼。
夢魘一邊俯下了身,先前還在低語的嘴唇貼在了愛人微張的唇邊。
純白的發梢就此堆疊在被他墊在青年身下的長袍上,與其混為了同一個顏色。
……
……
“……您……您!都做了什麼……啊!”
往日溫潤平和的嗓音,竟在此刻染上了一分格外明顯的氣惱。
西裡爾現在很茫然,很錯愕,很震驚……
以及——相當,特彆,非常地困擾!
他對之前大概相當長時間裡發生的事情,居然毫無印象。
最後的記憶截斷在他從坑洞裡艱難爬出來,遇到魔術師,跟他說了幾句話之後。唔,那時的心情還跟此時有點像,都是免不了的氣惱,也不知要去怪誰。
當時說了什麼?
他說了自己的情況,好像還順帶提了一句,蟲子執著於鑽進他的肚子。然後,魔術師為他解惑,這些蟲子其實是把他當做了女性,想要……
“……”
……嗯?!
模糊不清、斷斷續續的記憶,就在這一刻被線索串聯起來,一下子回籠了。
西裡爾的臉色也跟著變了。
唰地一下,從臉紅到了脖子,被擋住的脖子以下的地方,應當也紅得仿佛要滴血。
“……等、等一下!”
他呆了大約有半分鐘,方才再一次回神,接著便像是整個人都被烤熟了似的,以最快的速度試圖遠離還擋在自己身前的白發魔術師。
沒錯,梅林還覆在他的上方。
倒是沒有直接壓到他身上,但魔術師的雙腿跨開,正好跨在他的腰邊,兩手撐在他的臉邊,隻要頭微動就會碰到的位置。
這個姿勢,也符合西裡爾曾說過的“居高臨下”的標準。可是,如今的魔術師——
把一汪陰影投映在他的全身,如同把完完全全,他罩在了自己的掌控範圍之內。
但這個勾著唇,彎著眼眉的魔術師卻並不會給被“俯視”的人帶來任何冰冷或是傲慢的感覺。
因他縱使麵容隱藏在淺淺一層陰影裡,笑得也是那麼好看。眼裡全都是所凝望的那道人影,沒有多餘的存在,如此專注。
“嗯?親愛的,你說等什麼?”
這隻不知怎麼回事忽然看著就撩人起來的夢魘出聲,嗓音加了糖一般的甜,仿若真是嘗到了很值得回味珍藏的好事兒。
被他帶了一點點沙啞的聲音一撩,若是彆人聽到,免不得會心頭發顫,心神也跟著丟掉。
然而,西裡爾的神智就是這麼堅定——不,倒不如說,此時的他根本沒有心情關注魔術師長什麼樣子說了什麼話。
事到如今才反應過來刻印蟲到底是做什麼用的他,已經被巨大的羞恥感淹沒到窒息,渾身都冒出了蒸騰的白汽,恨不得下一秒就讓自己蒸發掉不要存在了!
“您——為什麼不動呢!麻煩,請您,讓一讓!”
“噫?!”
梅林隻發出了一個震驚的音節,就被羞憤欲死的他的公爵閣下擰住肩掀翻,全然沒有頑固掙紮的機會。
砰地一聲,魔術師就到了硬邦邦的地上,背大概被砸得有些疼。
如果是平時,就算再不高興,西裡爾也會認真地跟他道歉,反省自己或許用得過度的力氣。可現下,沒有顧忌那麼多的精力了。
“…………天呐。”
“怎麼會,我竟然沒有想到……這也太……”
沒有龐大遮擋物的妨礙,西裡爾順利地坐了起來。
掙紮了一下,沒能一鼓作氣站起,他也不繼續逞強了,哀鳴般地長歎。
繼而,他把手蓋在了自己的眼上,臉邁進了蜷起來的膝蓋後方,隻有從側麵,才能看到沒有被擋完的他的下半張臉。
許久都沒有聲音。
西裡爾把臉埋住後,一時間都再無動靜了。
梅林撐起來,一眼看見愛人這幅寫滿了生無可戀的模樣,心裡不由咯噔一聲。
他以為西裡爾是在害羞,順帶生他的氣。可是,仔細一想,他不是什麼過分的事情都沒做嗎,根本不用心虛——沒錯,的確不用心虛啊。
所以,梅林收斂了一番表情,再度湊上前來,試探著喊道:“西裡爾?”
西裡爾一動不動,維持著這個姿勢,自然沒有回應他。
梅林的心又驚了,暗道不妙。
既然如此,他非常速度地換了說辭,絲毫不覺得勉強:“對不起,西裡爾,我錯了。下次遇到這樣的情況,我應該提前跟你說清楚,得到你的同意之後,再……咦?”
梅林忽然頓了頓,繼而發現了什麼,雙目微張,竟是掩不住震驚之色:“怎麼……哭了?”
完了。完了完了。
不怪魔術師的腦中憑空閃爍起自帶震懾效果的這幾個大字。
他怎麼都沒想到,西裡爾清醒過來之後,隻在一開始生了一點氣,之後不理他,隻是自己一個人捂住眼睛,默默地……流淚了。
其實是很難察覺的細節,因為西裡爾既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露出正臉,一切都表現得格外平靜。實在是難為梅林,居然能在第一時間注意到。
暴露這一事實的漏洞,是從金發青年的手下隱隱滲漏下來的一點水漬。
水漬隱藏在背光的黑暗裡,本來不易被察覺。可它無聲地滑動,沒入到緊閉起的唇縫間,立時成為了突兀的濕潤。
西裡爾抿起了唇,嘴唇表麵顯得乾涸,布滿了就像夏日乾旱時節田地裡的裂縫。
梅林從側邊不由得凝望愛人發乾的嘴角,正想著自己是不是該再添上一句話,他便發現了打濕乾枯嘴唇的那一點淚水留下的痕跡。
對梅林而言,看似渺小的淚,是極其大的震撼。
他不得不返回來反省,自己覺得做得一點也不出格,甚至還算不得親熱,但這個程度,對像百合花一樣純潔的公爵來說……難道,還是太過分了?
這麼一想,就越想越覺得就是如此。
雖然公爵是個貨真價實的成年男性,成年人應有的欲求公爵肯定也有,但是,梅林想起他前世就格外潔身自好,不管和同性還是異性,最近的接觸也就是擁抱或者握手。
而且。
受體質虛弱的限製,公爵閣下,應當是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過身體上的親密關係的。
多麼純潔,多麼美好,多麼——讓梅林既感到欣慰歡喜又莫名想要淚流滿麵啊。
【正常的成年男性再怎麼純潔也不可能真像一朵什麼都不知道的小白花】這一點,被心慌起來的梅林儘數忽略了。
愛人就在自己眼前垂淚,梅林不隻是心慌,那陣格外心疼的感覺又來了。對夢魘而言是陌生而古怪的,但他無法抗拒。
“西裡爾……”
他還湊在愛人身邊,躊躇了一陣,思索要說什麼。
可此時的情形容不得深思熟慮,最後,梅林脫口的話,果真完全沒有情場高手的遊刃有餘,而是形成了強烈反差的笨拙。
“你……彆哭,都是我的錯。”
一上來就是錯誤發言的典範。
“還是覺得有哪裡不舒服嗎?呃,嗯。”
“您的淚水全都滴落在我的心頭,明明那麼輕,卻讓我心痛如裂。”
梅林很努力,目光垂下,神色哀傷。
因此,一不下心就切換進了說情話的模式,連帶著腔調都變了。
“我多麼想替您分擔。”
“要是能把您此刻感受到的痛苦,全部轉移到我這裡來,就好了……”
“西裡爾,我……”
梅林本人可能都沒發現。
他越說越離譜。
越說越肉麻。
就快把公爵閣下描述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小白花,孤獨又無措,實在是惹人憐惜——
“……”
終於,趕在梅林發散到更為恐怖程度之前,用手捂住眼睛的公爵閣下嘴角抽了抽,忍無可忍地直起了身子,扭頭看過來:“梅林閣下!從剛才開始,您都在說什麼沒頭沒腦的話啊。”
梅林:“……咦?西裡爾,你不是很傷心很難過嗎?”
西裡爾:“我是很難過,還在為自己的遲鈍和無知愧疚。”
他把臉埋下,是因為一時覺得無顏麵對他人。
自以為明白了小櫻的遭遇,對她的痛苦深有體悟,可結果,事實比他的膚淺想法還要殘酷百倍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