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多年風雨, 重新回到大學校園的七七級幸運兒多有知識饑.渴症狀,這時候的大學校園裡少見把臂同遊的悠然,多是走路不忘捧書或者就地埋頭苦讀的身影。
三零一這個家庭條件普遍優越的走讀宿舍在經曆過與其他住宿同學的格格不入後, 四個人很快有個各自的定位。
如蔡衛紅這個靠自己旺盛求知欲拚命學習考上來的人, 沒過一周就和其他大部分同學一樣走上了勤學忘我忘家的道路。說是走讀生,其實一周裡大部時間都住在宿舍裡, 晚上宿舍熄燈後還會搬上凳子和同學擠在路燈下看書。
而像肖蘭芹這個大家說起來前衛的、嬌貴的有工作在身的‘資本主義小姐’, 在發現難以融入瘋狂學習的集體後,徹底我行我素,獨來獨往,基本不怎麼跟其他同學有交集。經常有輛黑色的小轎車來接送她,課程上屬於倒退落後生, 漸漸的教師團體也對這名學生不求上進的態度開始失望。
也就是這時候,林星火聽說肖蘭芹考上大學的路子跟其他人不太一樣:她本是七六年最後一屆工農兵學生,當時被推薦到京市附近某縣的中專讀書,可由於這一年年翻天變動接踵而至,京市及其周邊地區的七六屆工農兵學員的招生工作因此從夏季推遲到冬天,肖蘭芹那個學校甚至推遲到去年三月份才開學。但三月份的時候關於教育改革的呼聲已經發出, 一家子全在宣傳口工作的肖家對於局勢的嗅覺遠遠超過尋常人,肖家給她弄了醫院證明, 據說肖蘭芹從五月份就開始‘病休’回家複習……幸而國家允許在讀的中專工農兵學員可以參加高考, 肖蘭芹因此得以報名。
一些人瞧不上她的點也正在此處:肖蘭芹的成績並不足以讓她進入這所六零年就被評選為全國重點五所醫學院校之一的本校……具體怎麼操作的不得而知, 但她先是占用那曾經彌足珍貴的工農兵學員的名額,又以不太名譽的方式硬擠進這一年錄取率僅占百分之四點八的驕子中, 而且她還不刻苦、不用功,在幾次小考中都在退步,現在都落到徘徊在及格邊緣的地步了。
消息傳出後, 不僅同級同班的同學排斥她,還在校的前兩屆工農兵學員更加敵視肖蘭芹,尤其是裡麵學習表現都比她強的人更加不忿:因為工農兵學員要“社來社去”,從前是農民、畢業後仍舊要回到大隊務農,而通過高考錄取的新的大學生們卻眼見的前途無限。偏偏這些人從一開始就沒有肖蘭芹這樣拚力一搏的機會:去年的招生規定,已經在大專、大學就讀工農兵學員不能參加高考。
各方麵疊加,肖蘭芹迅速出名了,要不是中醫學院的課程難且多、專業性強,耗費學生精力太多,指不定就有那種思想還未破凍的人貼她的大字報。
當然,肖蘭芹逃過被貼大字報的難堪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林起雲那輛小轎車座駕。恢複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普遍都有底層的生活經曆,被迫或自然的都學會了一些“成人式”的圓滑或者緘默。越是珍惜來之不易的求學時光,越是迫切想補回從前損失的十年,就越壓抑其他意願,愈發隻專注用功。
但這種壓抑並不完全,尤其五月份日報上刊登了一則關於真理標準的文章,引發了極大的討論。這種推翻了人們曾深信不疑“凡是”教條的利箭,在校園中引發的浪潮尤其大,久不見天日的大字報重現天日……幸好大部分人都沉浸在痛徹骨髓的反思中,肖蘭芹那零星出現在犄角旮旯的幾張“揭露”罪狀被校工和老師快速處理了。
這一個月,林星火也不可避免的被卷入到這場大辯論中,她們那個班級舉行了一場按年齡大小上台發言的大會。至於為什麼論年齡,就不得不說這一班二十多號人的年齡差距之大:畢竟一學期還未結束,真正的成績排名還不能確定,而入學成績僅能代表從前。
林星火的同學中,最大年齡‘不可考’,那位大哥滄桑的臉實在讓人難以相信他戶口本上三十歲的年齡,可最小的,也就是三零一寢室最晚報道的那位同學,她實歲才十五歲。
跟林星火拜彆師祖,稀裡糊塗下山時差不多大。
十五歲的譚月梅卻遠比肖蘭芹還要成熟。
肖蘭芹的二哥,也是她在本校除了未婚夫背景之外最大的依仗肖西進這麼想,雖然譚月梅的發言態度鮮明但中規中矩,但正是這種淡然的平敘的話,比肖蘭芹在家熱烈到激烈、在校卻冷漠寥寥的話語要中肯的多。
肖西進不是學生,他是數個班級的專職輔導員。今年隨著這批大學生入學,在運動中受破壞嚴重的高校輔導員製度正式恢複,專職輔導員空缺頗大,因肖蘭芹在校生活十分不順利,肖西進放棄某大廠宣傳科即將升職的前程,調到中醫學院來,希望能幫助妹妹融入、惜取這段不容錯過的時光。
譚月梅作為最後一個發言者,她鞠躬下台後,肖西進宣布進入下一個辯論討論階段,大家將課桌簡單的圍成一個圈,同學們三三兩兩的坐在一處,很快爭論便激烈了起來。肖西進不參與隻起到一個主持並維持秩序的作用,因此他坐在角落裡旁觀全局,很快就注意到坐在對角的沉默的兩個女生。
林星火和譚月梅,兩個人基本不發言,但卻沉默的融入在集體中,不突兀也不孤立。肖西進發現有不少同學發表意見後還會主動問詢林星火的意見,林星火多是點點頭,手下鋼筆不停,將所有人的觀點和言論都記錄了下來,而譚月梅擺弄著磁帶錄音機——這兩個人似乎站在和他一樣的旁觀角度,但奇異的仍然在集體中有位子、有作用,甚至還有點威望?
肖西進又在心裡歎了口氣,這倆個人寡言少語的性質與他妹妹完全不同。蘭芹還如同一顆沒能紮根的嫩草,隨風搖擺,在家裡的慷慨激昂不過是拾人牙慧,而在校園的寡言卻是得不到認同、得不到機會的不得已沉默。但她的這兩個同寢室友不發言,卻是自有立場,因為意念堅定不可更改,所以這場辯論對她們毫無意義。
他勸過妹妹好多次,讓她先融入寢室,走近室友交好她們,自然就能從她們身上學會如何融合進集體,但芹芹再次在這件事上犯了犟:她對班級這個大集體又敬又畏,但對於隻有四個人居住的小宿舍卻有著莫名其妙的“高要求”,好似小集體不主動接納她就是不對一樣?
肖西進簡直看不懂親妹妹的作為:她先是對年級最小、報道最晚的譚月梅有股子不合情理的敵意,在譚月梅這個小姑娘迅速靠近跟她一個專業一個班級的林星火之後,肖蘭芹的不滿就又轉移到林星火身上去了……而那個勤奮好學出名的蔡衛紅,幾乎沒怎麼猶豫就也自動自覺的把自己歸入多數方。
當肖西進試圖規勸她時,肖蘭芹的抗拒出乎意料的激烈,委屈溢於言表,好像真的有什麼大委屈……但肖西進敢保證並沒有,四個人的步調並不相同,肖蘭芹在開學一月後就很少回寢室去,碰都碰不到,彆人怎麼給她委屈受?
“肖蘭芹的二哥又看過來了。”譚月梅用老大的收音機擋住自己,小聲在林星火耳邊叨叨:“他能不能彆盯著我們?”誰有那種閒工夫孤立他妹妹,明明是肖蘭芹對彆人使用冷暴力,這個哥哥還是先把他親妹妹的思想工作做好,再來動員她們友愛團結吧。
譚月梅撇撇嘴:“她就是被彆人‘讓’慣了,都得讓著她愛護她才覺得正常唄。”
林星火筆下不停,輕笑出聲:“那還真是,以前她在我們屯插隊,跟你現在似得,下鄉最晚年齡最小……”不管是知青還是鄉親們,都覺得她年紀小太不容易,下意識就多維護一些,她懶一點嬌一點從沒人跟她計較,就算偶爾有兩個性格不讓人的,看在肖蘭芹一點不小氣的拿出那麼多城裡家人寄來的好吃的份上,也吃人最短不是。
因為肖西進努力想要改善妹妹和其室友的關係,使力有點過火,傳出的幾句閒話給林星火添了點麻煩,這才讓她也忍不住偷偷在人背後說了兩句。
說白了,肖蘭芹一開始不喜歡譚月梅,就是因為她覺得譚月梅占據了她的特殊地位,作為曾經的既得利益者,本能的排斥譚月梅因為年紀小受到其他人的寬容和照顧。而她對林星火態度的轉變,大抵是譚月梅這個小姑娘太聰明、在接收到肖蘭芹不友好後的第一時間就‘投靠’過來,林星火順理成章的‘接納’被她視為背叛?
其實譚月梅、林星火兩個人在事情剛發生時真沒注意肖蘭芹的情緒,她倆也不是拉幫結派的刻意結交成朋友,而是性情還算合得來,兩人又是一個班級的,在宿舍同進同出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麼。
在譚月梅偶然遇到過一次來接林星火的烏年後,譚月梅才明晃晃的擺出“求做好朋友”的態度——這姑娘家在潘家園舊貨市場,那地方現在叫舊貨市場,從前可是鼎鼎有名的出精品古玩的“鬼市”。譚月梅家幾代都是開古董行的,她家的產業還回來之後仍舊在潘家園開了店麵,雖然不敢敞開門經營,但舊貨攤子沒少擺,私底下也重新開始收東西了。
烏年做的幾件東西就是她父親歎氣高價跟人換來的,用能買件真東西的價碼收羅來幾個嶄新的工藝品。可譚月梅全家從老到小沒一個反對的,個個都捧著又癡迷又歎氣,癡迷的自然是手藝之巧之靈動,歎氣卻是商人本性,這玩意至少要在譚家寶庫裡待上幾代,等製作者過世後那價值就絕了……
不過要等烏年去世?林星火十分不看好譚家投資的這筆買賣,尤其從烏年手裡流出去的都是他的練手之作,真正的精品都在兩邊園子裡擺著用著呢。
“你放在床頭小桌上的那個香爐能不能讓我摸摸?”譚月梅這小姑娘果然沒忍住,趁著會議還沒散,趕忙央求道。
“我給你看我的集郵冊,還有錢冊。”
方師父有五月熏香辟邪氣的習慣,而且天氣漸熱,林星火就給家裡換了香料。放在宿舍的那隻香爐是烏年擱在她挎包裡的,林星火上一次帶林貝果在這邊午休的時候順手拿出來點了一爐香。
那紫砂的小爐子就被譚月梅瞧上了。這姑娘沒少圍著轉悠,但她有個祖上傳下來的好習慣,彆人的物件不經主人允許,再喜歡也不能碰。
“行!”林星火爽快答應。
譚月梅笑的眼睛都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