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鹹屯大隊迅速平靜了下來,可梁子溝的人接受不了哇。尤其林星火的整個頭露出來後,就能發現這姑娘連腦殼都長的好看,當真是柳葉眉懸膽鼻、杏核眼鵝蛋臉的大美人。
“尼姑?”最先被抽的小夥子嚎了一嗓子。
“這麼好看咋是個姑子!”幾個後生還是忍不住盯著林星火看。
林星火眼睛一瞪,這些正處在想娶媳婦年紀的小子們才想起來,這還是位惹不起的姑奶奶呐,再好看也白搭呀!
梁子溝的二隊長年級大些,他閨女都跟林星火差不多大,倒不像年輕小夥子們看到個漂亮大姑娘就拔不動眼,他回過神來就趕上前給老支書跪下了:“那幾個娃有錯!但不到要命的地步,求您求咱們大隊的鄉親們,求林大夫幫忙給看看吧!”他認識不鹹屯的王胡子,都說王胡子傷的最重,但現在人家都能拿著砍刀來乾仗了,可見這凶的嚇人的林大夫的本事和她打人的勁一樣足!
老支書就看林星火,林星火麵不改色的又把頭巾包上了:“救人行。先救人。”
二隊長忙感激的忙要帶路。林星火看他一眼,讓把人背過來:“這邊有盆有水,背這邊來。”
梁子溝的這幾個傷的不算重,但耽擱時間長了點,尤其臉上的水泡燒灼疼的人受不了,被他們自己撓破不少,這九成是要留疤的。林星火幫忙處理了傷口,玉膏也給塗上了,但後續的事情她沒打算管,這樣敢潑農藥害人的人,臉上留疤也是活該!
梁子溝派去抬人的後生少了一個,不鹹屯這邊老支書、林星火以及王胡子等人心裡都有數,這是跑回大隊裡報信去了。
不鹹屯的林大夫手腳麻利,人救的飛快,但救完人後,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就得說說怎麼辦了。二隊長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偷偷瞟了眼沉著臉不說話的林星火,這林大夫在這裡,真讓人害怕!
“我們大隊長已經去公社報案了。”王胡子坐在草上說,現在玉膏的效果過去了,他的眼和臉上都有些刺痛,但這是正常現象,他也不在意:被草劃個口子都得疼兩天吧。
怪不得沒見著不鹹屯的大隊長,梁子溝二隊長就急了:“這些娃子是不知道輕重,要打要罰咱都認,可要是給送進去了,娃子一輩子可就毀了!”
“要是小林今天不在這兒,我們屯十來號人可能命都保不住!”老支書冷著臉:“動這樣的狠手,不該進去蹲幾年?你們教育不好,讓公安教育教育!”
“話是這個話,可這些孩子真不知道那玩意這麼毒,不然饒給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殺人呐!”二隊長哀求道:“這農藥我們大隊隻試用了一回,還是幾個老農動的手,之後就把這玩意擱倉庫裡了……他們沒這個膽子的……”
一旦公安來了,這些娃兒的罪名就大了!前年西鱗公社有個不知四六的用農藥毒魚,他把魚分給了親大伯家,這一家子吃魚就中了毒,人救回來了但這毒魚的人也以“投毒罪”給槍.斃了。
現在的人覺得那灑了農藥的糧食最後不還是人吃麼,就以為這農藥就是藥藥蟲子啥的,很多不拿這個當回事的。
可低毒農藥和烈性農藥能是一回事?農藥原液和稀釋過的能一樣?
梁子溝犯事的後生有的哐哐哐打自己嘴巴子,有的就抹眼淚,但沒一個敢竄起來逃跑的。這些人統共有二十四個人,有幾個沒被農藥傷著的就說,還不如將才被駝鹿頂死呢,省的還連累家裡抬不起頭。
是,這年頭誰家要出個蹲大牢的,一大家子出門都羞的慌。二隊長的心都攥緊了,這二十四個人,就是二十四家,整個梁子溝才有多少人戶,真的蹲不起啊!他推著、打著讓這些個一腳進牢門的給不鹹屯的民兵預備隊磕頭,求人家原諒,挺壯實個漢子,現在連腰都佝僂了。
林星火掃視一圈,突然指了指角落裡一個垂著頭的小個子男人,卻是對著二隊長說的話:“二十個四個愣頭青,可巧就是二十四家的,就沒有一家是兩兄弟一起出來的?”多怪呐,這年頭講究個打虎親兄弟,尤其十八.九還沒結婚的年輕人,那都是兄弟在一起胡鬨的,家裡教訓起來也有個分擔火力的幫手。
“怕不是就打著‘法不責眾’的算盤吧?”薅二十四戶人家一起下水,這些人戶又有親戚又有外嫁的女兒,加起來得是多大一股力量,到時候壓根就不是梁子溝一個大隊的事了,就連不鹹屯,這些年是不咋跟梁子溝結親,可難道就沒有幾個拐著彎兒的親戚?比方說金家窯一家的姐妹一個嫁梁子溝,一個嫁不鹹屯的!
林星火冷笑:“這罪是輕是重,端看有沒有彆有用心的帶頭,若有這個人,那他就是主犯。其他人,頂多就算個腦子不清楚的從犯。”這種瞎胡鬨的從犯,沒有鬨出人命和重傷者,在最重人情的鄉下,罪責是可以有緩和餘地的。現在法律還不健全,運動起來後權利更是處在相對混亂形勢下,相同的罪狀在不同的兩個對方,其量刑可能天差地彆。
“要是以為今天這事跟從前兩個村搶水澆地似得,傷了人甚至死了人,最後也沒人為這個進局子挨槍子兒的結果一樣,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老支書和二隊長細一想,要不算梁子溝先挑釁又下毒手的話,今天這事的確跟爭水有點像,都是兩邊都有傷員,都能牽扯出一整個村……真當搶水這類的事處理的話,公社往往是兩邊各打一巴掌,沒人會為這個蹲大牢,頂多就是兩個村徹底結下死仇,日後衝突不斷。
“你們為啥突然上我們屯的坡上砍樹?”王胡子多機靈,他忙問這些跪著的後生:“以往咱們兩個村年年都有點事鬨,但都是采秋的時候鬨騰,咋這時候來找事來了?”西山是坡連著坡的結構,陽坡、溪流這些好地方確實都被自家屯子劃拉來了,每年采秋時梁子溝眼饞,酸話罵架甚至小後生們遇到了打一仗都是常事,可從來沒有過還在秋收期間就鬨事的先例。
二隊長也一屁.股坐下,耙了耙亂七八糟的頭發,大巴掌拍了先前帶路那小子一下:“說啊!”
那小子縮了縮脖子,紅腫的眼睛就瞄向了林星火、金招娣等人腰裡圍著的摘棉桃的袋子上。
其實,這件事還是棉花招來的——
得從魏臘月和周亮複婚那天說起,那天進出不鹹屯的人不少,雖說都是社員們的親戚,但親戚家還有自己的親戚呢,不鹹屯的棉花結的果子特彆多,棉桃白白的忒讓人稀罕,不像彆的地方稀稀拉拉沒幾個不說,好不容易結的果還發黑爛桃的話就傳了出去。
當時宣傳的是“十裡棉桃白”,可這麼實誠真種十裡的卻沒幾個大隊,偏偏梁子溝和不鹹屯就是那極少數中的其二,尤其梁子溝為了西山的事憋著一口氣要跟不鹹屯較量,特地挪出種紅薯的一半地方種棉花。
這到了秋收,梁子溝的棉花一塌糊塗,大部分都是當柴燒都嫌它腐爛病難聞的光杆子。棉花全打了水漂,紅薯還沒種夠,尤其今年雨水多,紅薯地挨著棉田還受了蟲災,畝產也不高,這眼看就是交完公糧後全大隊人餓肚子的前奏呐!
梁子溝今年的秋收結束的特彆早,社員們一天天唉聲歎氣,大隊長和支書整天在外邊跑想少交一點公糧。正當這時候,隔壁不鹹屯卻是大豐收,為了豐收全屯不管老少都上了,還有什麼報恩的駝鹿來幫忙,稻穀好、玉米好、大豆好、連被棉花地搶了良田的紅薯都收的比山還高,最氣人的是他們的棉花也豐產,縣二棉廠特地派人來看,說比不上疆省的長絨棉,但能跟魯省的棉花彆一彆苗頭。
梁子溝就好些人說是不鹹屯的地方好,幾乎三麵環山一麵有大河繞,偎著西山地勢西高東低,雨下的多了也不怕,自己就能流河裡去。還年年都比彆處暖和一點,再加上有人看見過不鹹屯上西山拉腐葉肥地,肥給的足足的,澆地方便還不怕澇,也不怪人家大隊的啥啥都種的好。
這些話年年都有嘀咕的,但一般也就口頭酸酸。可今年兩邊情況相差忒大,年輕氣盛的後生們被挑撥的就受不了了:“聽說人家還要從煤縣買煤燒來,講啥煤又方便溫度又高,看不上柴火嘞!”
“西山上柴那麼多,人都看不上眼了,吹牛皮說地裡收的秸稈啥的分分都能夠燒!”
就有暴脾氣的說:“他們不打柴,讓西山坡上的柴火白爛掉麼?咱們每年隻從這麼一溜破山邊子上拾柴火,他們不打我們打!”
也不知道誰聯絡的,反正今天早晨這些小夥子們就湊到一起了,原本也隻是想打點柴火,但當時好幾個都想起來說不鹹屯有巡山的蜜蜂,蜇人可厲害。一群臭皮匠先前想把自己包嚴實,後來發現這樣不好打柴,就又想彆的法子,想著想著就想起藥蟲子的農藥來……
“打柴就打柴,砍樹做什麼?”王胡子不滿道,年年都有越界來打柴的,社員們看到也當沒看見,就是體諒咱這邊有個想的長遠的好支書,當年提前把好地方占了。梁子溝也怪不易的,他們好幾任支書捏一堆也沒自家老支書有腦子。
幾個人就囁嚅了起來,他們才開始也隻是拾柴火,可大家說話說著說著就上了頭,改成砍樹了:“反正不鹹屯會補種,他們大隊多能呐,咱們村燒了北山一塊地方肥地,他們都來管,還說會補種啥紅豆杉……發號命令似得,咋?”
話問到這裡,連金招娣都聽出來了:“蠢是不蠢?肯定有人在裡頭攪和事唄,你們都想想這些話頭最開始是誰提起來的?”若不是這樣,不至於每一步都恰好能把人的火挑的更旺更高吧?
二十來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多會兒那眼神就開始往一處瞟的多了起來,正是林星火方才指的那人。
老支書是看清了她的動作的,便問:“丫頭,你咋知道的?”反正不能是算出來的吧?
“姑?”王胡子看向林星火,詢問她的意思。
林星火點點頭,王胡子就一把把人提溜起來。
林星火拿起猻爪子,指指那人的臉,對老支書說:“您看看,是不是跟那個周家找來拉幫套的人長得有點像?”
老支書眯著眼盯著瞅,當日在場的大娘也趕緊湊近看,隻不過那男人被金環蜂蜇的臉腫的跟豬頭似得,她們隻能對比兩人的身形:“是像,都瘦猴子似得,還矮。”
但老支書、林星火後邊曾和公社派出所一起壓著兩人移交給林場,老支書摸出老花鏡,端詳半晌說:“像!是像!”尖嘴猴腮不像個好人。
二隊長早按捺不住,一巴掌呼那人臉上,和兔猻留下的梅花印子一邊一個:“你咋害同村的兄弟!”
那人也不裝相了,惡狠狠地看過來,隻不過仍然不敢跟林星火耍橫,專欺負老支書這個老頭,呸的一口帶血的唾沫就衝老支書飛過來了。
輕輕推開老支書,林星火上去就給了一腳不算,在這人仰麵摔倒的時候還用腳尖輕輕一勾,讓他自個的臉接了那口痰。
離得這麼近,二隊長也沒看清這林大夫的動作,不由得捂了捂漏風的褲子後邊。
其實林星火可不是隻憑著長得像這點兒認準這人是主謀,而是這二十四個愣頭青裡,隻有他身上的惡意最明顯,看不鹹屯這邊的眼神也最惡毒。
下剩的事就不用林星火操心了,要說事情也簡單,但說透了更惡心:
周家給魏臘月找來拉幫套的那人說是就比她大上幾歲,其實是黑瘦矮小、一張尖嘴猴腮的臉讓人琢磨不出年紀罷了,那人實際上已經三十半了,不僅曾經結過婚,還有個十七的小子扔在前頭媳婦的娘家梁子溝大隊裡。周家嘴上說讓魏臘月跟‘套穀子’給周亮生個兒子養老,其實壓根沒有為著周亮打算的心思,人就是算計魏臘月父親和叔叔的撫恤金,還有就想留魏臘月在家裡當牛做馬。
那人跟周亮的堂弟周缸子交好,在林場做臨時工,他結過婚,看見女人就下頭上火,周缸子跟他一說就願意的跟什麼似得,還主動承諾哄來的撫恤金一分不要——他一是圖魏臘月這個人,二十出頭的小媳婦子,嫩的能掐出水來,鰥夫饞的呀沒法說;二就是這人想巴著周家轉正,周缸子頂了他堂哥的班,那大小算半個乾事了……
於是周缸子要他半路攔下魏臘月,再生米煮成熟飯的時候他第一個就先想到了前頭媳婦娘家所在梁子溝。那地方他還算熟,再不濟他還有個兒子長在那兒。所以他就建議把地方選在梁子溝的玉米地裡。
那天岑鈴鐺路過這裡,想出火來卻遲遲等不到魏臘月的這個人才說出那句:“沒魚蝦也好”的話,想把岑鈴鐺拉地裡下火,這樣的事他曾看人做過,知道這些沒結婚還讀書的女娃子就算被欺負了大抵也不敢聲張的。等金環蜂把人蜇了,岑鈴鐺遇上魏臘月的時候,他兒子正好趕過來想瞧瞧爹的事辦成了嗎,就看見他爹跟死狗似得被兩個女人綁架子車上,耷拉著腿就給拉走了。
在之後,周缸子兩人就蹲了牢房,沒有個十年八年都出不來。
這人的兒子可就恨死了魏臘月和岑鈴鐺兩個,他爹明明說過隻要成了事就能接他去過好日子的……後來又打聽出是老支書和林星火給魏臘月出頭,那群壞事的金環蜂還是林星火養的……反正不鹹屯在他這裡就變成了肉中刺。
說起來這人可比他爹有算計多了,他弄這件事要的就是兩個村結下死仇,結死仇的村子會年年乾仗,甚至可能每年都賠上幾條人命,人命越多仇就越深,絕沒有坐在一起把事情說開的機會。這樣一來,兩邊遇上就得乾仗——他隻要蹲著看準這些仇人落單的時候,抽冷子下狠手就能給親爹報仇了,那時還能推到兩村的仇怨上說話,梁子溝就算為了爭一口氣,也不會讓人抓他。他或許還能忽悠幾個愣子跟他一起,這樣就更沒他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