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翻開了話本的裡頁, 模仿著薑小圓的字跡,在裡麵寫上了祝福。
薑小圓湊過去一看,連她自己都看不出來是仿的, 隻是比她自己發揮得要穩定得多,她眉開眼笑, 連忙跑去找靜太妃那邊送禮物了。
從靜太妃的宮裡回來的時候, 薑小圓還有點惆悵。
“秋秋……你說,我以後還能再見到靜太妃嗎?”
汴京又下起了傾盆大雨。
仿佛一到了夏天的時節, 汴京就成了蟬鳴與大雨的城。
穿著青衣的少年拿著匕首雕刻著一枚印章, 聞言,停下了匕首。
陳秋的視線透過雨幕看下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輕聲, 像是承諾一般道,“我會帶你回來的。”
那時候,不再漂泊不定、不知道下一秒就要奔向何處, 他會讓她坐享世間繁華, 也會給她無上榮光。
而那些沒法訴之於口、綿綿密密的情緒, 等到他能夠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麵前的時候,他全會告訴她。
隻是前路漂泊無依,他總怕風吹雨打,淋濕了她。
所以藏得深一點、再深一點,就像是雕刻在貓爪印章裡,密密麻麻的印記。
他低頭看著趴著看雨的小小一隻。
是小貓的爪印, 在一下下地撓抓著他的心臟。
*
三天時間裡, 外麵局勢變幻、人心惶惶,甚至有謠言說太子要醒不過來了。現在皇帝的兒子們,一個瘋了, 一個廢了,還有一個平平無奇的四皇子。
若是國之儲君真的出事了,那確實是要攪亂朝局、引發動蕩的。
但是幸好在第三天,太子陳端終於醒了。
麵色蒼白的太子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對著皇帝潸然淚下,讓他顧念三皇子年紀尚小,饒他一命。
太子的護衛們當即齊齊下跪,容妃更是梨花帶雨,哭訴自己未曾好好教導三皇子,才讓他釀成如此大錯。
永嘉帝此時還被容安宮瞞著,並不知道五皇子已經確診瘋病之事,待容妃還有著幾分的信任。
獵場之事,永嘉帝早就派人去查了,自然是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的,聞言當即勃然大怒,下令查處建章宮,將三皇子陳秋關進皇城司大牢,嚴加審問。
刺殺儲君之罪,僅僅次於謀殺皇帝。
這日早晨,皇帝前腳離開了東宮,後腳禁軍便如同潮水一般朝建章宮湧去,將建章宮包圍得如同一個鐵桶一般。
誰又能想到,如此陣仗,對付的隻是一個斷了腿的皇子呢?
宮裡人心惶惶,建章宮的太監們都縮在了太監處,早就失去了此前的氣勢。
禁軍首領李長相已經是第二次來建章宮了,禁軍湧入了建章宮,到處翻找,甚至連一塊地皮都沒有放過。
按理說,作為一位皇子,除非犯了造反的罪,是決計不可能被人如此搜查的,還是被當著滿宮的麵,將建章宮翻了一個底朝天。
隻是大概沒有想到一個皇子的居所能夠窮酸成這樣,禁軍查得非常快,最後還是在某個角落裡找到了一把弩/弓。
這把弩/弓就成了刺殺的“罪證”,建章宮太監處剩下的二十幾個小太監,全部被當做陳秋聯係亂黨刺殺太子的證據,一起被抓進了大牢裡。
大牢裡一片哀嚎哭叫,鮮血把石板染得看不出顏色。
皇城司,其實和後世錦衣衛的詔獄差不多。這裡並不是主持公正的大理寺,也沒有什麼青天老爺,這是皇帝的私獄。
官家讓你生,你就生;官家讓你死,你就活不過三更。
進去之後的人,很少有活著出來的。
李長相推著陳秋,走過了一溜哭喊的太監們,把他送進了最裡邊的牢房。
建章宮的二十幾個太監,就在不遠處被審問,慘叫聲灌入耳中。奈何一個、兩個……全都審不出什麼。
皇帝下令一定要在三天內審出來,在這樣的氣氛下,整個大裡仿佛籠罩著一片陰雲。
這些恐怖的場景和哭聲,陳秋連眉梢都不動一下,隻是微涼的手指將小姑娘的耳朵堵住,一下又一下地安撫著她。
提審陳秋之時,皇城司自然也用了刑,鞭傷遍布了結實的肌理,其實比起以前的傷,實在是也不算重。
宋提典是皇城司本次負責審問的官員,他早在接到提審的任務的時候,就已經受到過指示了。
甚至連上刑都不過是走了個過場……太子的指示是儘快、務必要快,最好今天下午就解決。
宋提典早早就準備好了口供,擺在了陳秋麵前,
“殿下,請畫押吧。”
見少年遲遲不動,他剛剛想要叫人過來押著他畫押,就聽到他說話了。
“宋提典。”
他的聲音十分好聽,
“我有一句話要轉告太子殿下。”
宋提典腳步一頓,轉過身來,就見到了那個長發的少年,抬起了那張俊秀得有幾分過分的麵容,星星點點的血跡,讓那張麵容平添一份妖異。
“請轉告他,我不是不知禮數的人,為太子殿下準備了一份回禮。”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宋提典心中一跳,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他匆匆忙忙收拾供詞的時候,腳步都有些虛浮。
隻是心裡暗罵自己,就算是廢太子表現得再煞有其事又如何?這不就是個“偽龍”,還能真的對真太子造成什麼影響不成?
定然是虛張聲勢!
果然,陳端聽到了宋提典的回稟之後,擺了擺手,讓他將供詞趕快交給皇帝過目。
至於陳秋說的“厚禮”?
陳端的眼中閃過了一絲輕蔑的不屑。
容妃娘娘之前埋怨兒子此次做得不夠精細,陳端不置可否,他就不認為陳秋有可能對自己造成威脅,連布局都透著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慢——
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出手按死一隻螞蟻那麼輕鬆。
此時此刻的陳端,還渾然不知道所謂“回禮”的含義。
他送走了宋提典,就聽到了外麵的太監恭敬道,“殿下,崔世子已經在書房裡等候您多時了。”
陳端的表情終於有了一些變化,他抬了抬手,道,“孤現在過去。”
崔文鳴是昨天夜裡才被找到的,想到這個發小重傷昏迷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來見他,陳端本來心中對他的不滿也衝淡了一些。
隻不過,這點滿意,也不可能改變陳端不打算重用崔文鳴的結局。
崔文鳴確實受了很嚴重的傷。
聽搜山的禁軍回稟,崔文鳴是不慎掉進了東山某個捕獸洞裡。
此前東山下過大雨,洞口被封了,崔文鳴斷了腿昏迷不醒,所以就算是搜查東山的人,找許久都沒有找到,一直等到崔文鳴醒了,開始對外麵呼救,這才終於被找到了。
崔文鳴此時坐著輪椅,腿部被包得嚴嚴實實,他麵色慘白,臉上還有沒有愈合的傷,樣子實在是淒慘得不行。
陳端簡單地和他說了幾句話,又問了問那日在東山上有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崔文鳴也一一回了。
兩個人說完這些,陳端也有些看不下去了,連忙派人將他送回崔府上去。
陳端歎息,對自己幕僚道,“文鳴當真對孤忠心耿耿。”
隻是太子陳端並沒有注意到,書房的那堆無人在意的廢稿裡,神不知鬼不覺地少了一封無關緊要的廢信。
許多大事的發生,往往隻需要一點點細節的堆積,就像是抽積木,一塊兩塊……終於有一天,會因為一塊小積木轟然崩塌。
崔文鳴擦了擦背上的冷汗。
陳端以為他是病痛纏身而帶來的蒼白,卻萬萬沒有料到,崔文鳴是嚇的。就在剛剛的書房裡,崔文鳴不僅冷汗涔涔,麵色蒼白,幸好太子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在踏入崔府的大門的時候,崔文鳴都沒有敢擦一下額頭上的冷汗,背都挺得筆直。
因為就在角落裡,雪亮的箭矢就對著他的背心。
而這個堂堂的永昌伯府、將門之家,號稱有著精銳府兵的府邸,早在崔文鳴“被找到”之前,就被在角落裡放滿了火油。
隻要他表現出來一絲半點的異常,那些箭矢就會一箭穿心。然後一場神不知鬼不覺的大火,就能夠讓整個崔家消失在大慶的土地上。
一直到把那封信放在了指定的位置上,黑暗中的箭矢才漸漸地隱去了。
幾乎是前腳放信,後腳崔念念就來看崔文鳴了。
崔念念看著麵色蒼白的哥哥歎了一口氣,
“哥哥,我說了,讓你不要為難三皇子。”
出乎意料的,第一次崔文鳴竟然沒有反駁他。
他沉默了一會兒,苦笑道,“哥哥現如今就算是想為難他,也有心無力了。”
他現在就連“陳秋”兩個字都不敢提。
崔文鳴越想越覺得腦門上冷汗直冒。
陳家皇朝的這兩代儲君,都不是什麼善茬。但是比起翻臉無情、隨時就能將一家一姓搭進去的陳端,他更加害怕陳秋。
陳端是可以預測的波瀾,陳秋是一片看不底的大海。
恐怕太子到現在都不明白自己對上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