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起駕回京。
他的麵上靜若平湖,毫無波瀾,但隻有趙南瑭自己清楚,他心中有萬丈怒濤,卻又給死死地被壓製在寒重的冰山之下。
他傷了宋皎。
不管是他自己,宋皎,還是對於旁觀的徐廣陵等來說,他都是高高在上的、出手且出口傷人的那個,不容分說。
但此時此刻坐在車轎之中,他卻覺著,倒在地上氣息奄奄一敗塗地的那個,是他自己。
就像是傷敵八百,自損三千。
豫王覺著這種錯覺甚是荒謬,所以他竭力地將這個幻覺揮在腦後。
在王駕出城之時,豫王的心情其實是不錯的,想到能見宋皎,就好像是連日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忽然化為烏有了。
這麼多日來他第一次覺著愉悅。
也許,他是盼著有這麼個機會的。
程殘陽跟他提過,問他是否知道宋皎心裡真正在意的是誰,當時他沒有回答。
但其實豫王自己心裡是有些清楚的。
以前不知道宋皎是女孩子,就已經跟她過於親密了,仿佛天天都得見著她才會喜歡。
毫無避忌的,所以才鬨出那些荒謬的傳言來。
顏府事發後,他確實有過那麼一瞬動搖,覺著如果宋皎因為這件事而死……也許未必不好。
可是究其原因,卻並不隻是宋皎所說的“去掉一個麻煩”。
她確實是他的麻煩,最麻煩的在於,那會兒的趙南瑭曾有種不妙的預感。
他隱隱覺著,如果任由宋皎在自己身邊,兩個人相處下去後,有朝一日,他真的會……
把那種荒唐的流言做成事實。
程殘陽告訴他她是女子,他簡直拐不過這個彎來。
同月樓上所說,並非宋皎所想的那麼不堪。
那時候他是真的,想要她宋夜光的。
他的真心興許不多見,但回頭想想,當跟宋皎相處、看著她的時候,他總是會不自覺地流露笑容。
也許那就是真心吧。
宋皎卻把這些全都否定了。
豫王知道自己對她確實不公平,但也確實……不是她說的那樣不堪。
他隻能歸結為,人心易變。
也許宋皎已經喜歡上了太子殿下,而他,不過算是昨日黃花。
既然她已無情,他曾想捧出的殷勤,也隻是個笑話。
車駕進城,回到王府門口。
豫王下車的時候掃了眼身側徐廣陵,卻意外地發現他的衣衫上沾著零星血漬。
趙南瑭把徐禦史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怎麼了?”
徐廣陵察覺,拱手道:“王爺恕罪,這個……不是臣身上的。”
豫王皺眉:“那……”
徐廣陵憋了一路了:“是夜光,她傷了手臂。”
趙南瑭微張的嘴合上,他咽了口唾沫。
他本來想問為什麼不早說,但又一想,早說又能如何?這種事又何必告訴他。
橫豎宋夜光已經跟他一刀兩斷,她受傷或者彆的如何,找不到他身上。
自有人去心疼。
把本來想說的話壓下,豫王邁步向內而去。
身後卻響起些許聒噪。此刻他的心情欠佳,豫王皺眉:“什麼聲音。”
關侍衛上了台階:“回王爺,那個……宋皎的父親宋申吉,在街口上等候,不知何故。”
豫王將要回頭,卻又停下,隻輕輕地“哼”了聲,他腳步不停地進內去了。
一路進了王府內廳,趙南瑭滿身燥熱,隻覺著身上的袍服沉重悶熱,令人難受的很,他張開手臂,等了半晌,卻隻有兩個小太監過來伺候。
“曾……”剛張口,豫王驀地想起來,便沒有再說下去。
可到底是曾公公伺候慣了的,換了人,豫王更加不適了,一反常態地喝令內侍們退下。
徐廣陵沒得到旨意,不便離開,可也不便入內。
看看身旁的關河,他終於問道:“王爺……到底是怎麼了?為何火氣格外的大?”
“你不知道?”關侍衛臉色冷峻:“你身上都沾了她的血了,你還不明白王爺的心意?”
徐廣陵看看那斑斑點點的血漬,心裡有些擔憂宋皎。
看了眼內廳,他放低了聲音:“我不明白的是,王爺為何著急地要出城去見夜光,但見了後又……如此不歡而散。”
“這你就去問宋夜光吧,你不是跟她關係匪淺麼,”關侍衛仍是冷著臉,“她是有能耐的,弄的太子為她神魂顛倒,現在,又來禍害王爺了,她難道是想當蘇妲己。”
徐廣陵欲言又止,終於他彈了彈胸前的血漬,笑了笑:“關侍衛,話也不能這麼說吧,夜光若真是那般能耐,也不至於混的這樣慘了。”
受了傷挨了打,被扔在荒郊野外不管不顧,這哪裡是什麼狐狸精。
哦,若說是那個沒被狐狸附身的真小姐,這還差不多。
關河看向他:“你到現在都還是護著她?王爺的話你不是沒聽見,從今往後她可不是這豫王府的人了。”
“我當然知道,隻不過……說句公道話而已。”徐廣陵垂眸,他知道不該得罪關河,但也忍不住。
“公道話?”關河冷笑:“王爺為她做的還不夠?因為她,把從小到大跟著身邊的曾公公都打了個半死。”
徐廣陵心頭一凜:“什麼?”
他當然發現這次王爺外出,曾公公沒跟在身邊。本以為是留在王府的,可剛才也不見曾公公迎出來。
關河卻不再多話。
徐廣陵狐疑不定:“關侍衛,這到底又是如何?曾公公又怎麼被牽連在內?”
內殿,趙南瑭靠在藤椅上,雙眸微閉。
窗外有若隱若現的蟬唱傳來,從這這細細的蟬鳴裡,他突然想起,曾有一次,宋皎不知從哪撿了一隻知了猴,就悄悄地放在他的窗紗上,結果第二天早上他還未醒,就聽見響亮的蟬鳴,當時把屋內伺候的眾內侍都嚇壞了。
唇角上揚,但那乍然而現的笑卻又猛地僵住了。
趙南瑭抬手,狠狠地在椅背上捶了一下。
怎麼又想到她了。
前日程殘陽親臨,同他推心置腹說了那番話,臨走時候告訴了他,宋皎去了永安鎮,興許會有凶險。
他麵上恍若無事,卻記在了心裡。
豫王思忖良久,終於還是下了決心。
因為之前才當麵把她痛罵了一頓,趙南瑭自然是不會主動再跑去見她。
他叫了關河來,吩咐他派幾個能乾的侍衛,悄悄地去永安鎮跟著宋皎,見機行事,尤其要護衛她的安全。
本來如果這麼說,也是萬無一失的。
可惜,他身邊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麼認為。
在關河要派人的時候,曾公公溜了過來。
早在程殘陽來尋豫王之時,曾公公就知道了這件事,他攔住了關河。
關侍衛覺著這是在抗命,勸他不要如此。
曾公公甚是固執:“這次,你得聽我的。”
關河問道:“王爺既然想要保宋夜光,我們要是不聽命而行,他日王爺知道,自然放不過你我。”
曾公公說道:“怕什麼?要是王爺真的怪罪下來,我自己一個人擔著!”
他見關河還是不肯答應,便道:“實話跟你說,你這會兒派人去隻是給我添亂。”
“什麼?”關河不解。
曾公公的眼中閃出一點恨色:“我已經安排好了,這次宋夜光去永安鎮,我一定要讓她有去無回。”
關河倒吸一口涼氣:“公公你、你做了什麼?”
“你彆管了,”曾公公淡淡道:“要緊的是,你現在不能派人過去護著她,彆壞了我的安排。”
關河有些焦急:“你這樣擅自做主……你……”
“我做主一次又怎麼樣,這次我偏就要做定了這個主!”曾公公按捺不住,咬牙說道:“王爺是我從小看著到大的,他是何等尊貴的萬金之軀,豈容人玷辱分毫,那口氣,我是無論如何咽不下的!就算事發後王爺要怪罪,要殺我的頭,我也認了!隻要能讓我出這口氣。”
關河皺眉道:“你、你還記著上回……”
“我當然忘不了,難道你能忘了?”曾公公咬著牙:“不錯,太子向來習慣壓人一頭,但以前他頂多是氣焰稍微張狂一些而已,可是上次!在東宮他居然動了手了!”
曾公公的眼眶發紅,他頓了頓道:“我是頭一次看王爺受傷,我恨不得衝進東宮……這都怪那個宋夜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