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廣陵笑笑,緩步走了進來,他打量著屋內,目光在那些堆疊的書上掃過:“這就要收拾妥當了?”
宋皎道:“彆的東西好說,這些書有點麻煩,有幾本是借人家的,才翻了個大概。”
徐廣陵白了她一眼:“借的書有什麼要緊。偏在這些事情上用心。”
聽他的話裡仿佛有話,宋皎笑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嘛,總不能昧了去,萬一也是人家的心頭好呢,豈不成了奪人所愛。”
徐廣陵走到桌邊上:“你少說這些,我隻問你,你為什麼就非走不可了。”
宋皎早知道他要問,便裝作整理書的,低頭道:“你該知道的,程大人原本就有這個意思。”
“程大人確實有這個意思,但也要看你願不願意!”徐廣陵的語氣有些著急了。
“我願意啊。”宋皎輕聲地回答。
先前宋皎回京之後,彆的地方不去,隻先去了程府。
她將在永安鎮的所有都回稟了程殘陽,包括太子親臨、處置了知縣一事。
然後,宋皎靜等著程殘陽的回複。
過了半晌,程禦史道:“葛越背後的勢力是誰,你可知道了?”
宋皎沒有猶豫:“像是國舅張家。”
“你竟也知道了,”程殘陽道:“可見太子殿下並沒有想跟你隱瞞此事。”
宋皎隱隱聽出了他話裡似另有一層意思,卻隻仍是低著頭。
程殘陽道:“好吧,既然太子接手了,那就看他如何處置吧。”
宋皎點頭。
“另外,”程殘陽望著她臉上的傷,唇動了動,出口卻道:“還有一件,太子殿下為何會突然去了永安鎮?畢竟京內人人皆知,殿下是去了行宮的。”
宋皎沉默,她的心狂跳了幾下,然後站起身來:“老師恕罪,太子……殿下是因為、因為我去的。”
“哦。”程殘陽應了聲:“為你。”
這簡單的兩個聲,讓宋皎心裡千回百轉。
這種私情之事,她窘於開口,也知道不好說。
她很清楚程殘陽的機敏跟洞察,所以立刻站等著程殘陽接下來的批駁之語。
雖然程殘陽決不至於跟豫王一樣把她罵入塵埃,但宋皎知道,老師不會喜歡這樣,他一定會問,一定會……
然而讓她意外的是,程殘陽並沒有追問什麼。
他重又抬眸看向宋皎,反而說道:“你,沒有彆的話跟我說了?”
宋皎怔住。
她抬眸,本以為程殘陽是要她自己交代有關太子的事情,然而她發現程殘陽的目光落在她的臉頰上。
宋皎心頭一動,手臂上的傷好像又疼了幾分:“是,確實還有一件事。”
“何事,你說。”程殘陽的聲音仍是那麼溫和的。
宋皎的眼眶突然發熱,她不太敢抬頭的,小聲道:“我記得老師先前,曾有讓我外放的意思。”
程殘陽有點意外,這跟他預想的不一樣,但他仍麵不改色地說道:“嗯,是曾提過,不過那時候你好像並不願意。”
“現在,”宋皎咽了口唾沫:“現在我想,該是時候了。”
當初是在朝聞樓上,程殘陽設宴請客,卻無一到場的,隻有宋皎陪在身旁。
那會兒程殘陽流露要把她外調的意思,而宋皎惦記著程子勵等,並沒答應。
程殘陽當時曾提醒過她,要把握這次機會,若然錯過,恐會後悔。
想想跟豫王針鋒相對撕破臉,弄的血淋淋的情形,宋皎此刻就有點後悔。
如果早點走了,就不至於到達現在這地步。
書房之中安靜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程殘陽道:“這倒不是不能的,不過,我不太明白。”
“老師請說。”
“你現在主動要外放,是……為了太子殿下麼?”
宋皎一驚。
當初朝聞樓上談論這個話題的時候,她心裡確實是以太子的威脅為首位。
但現在她主動提起,細細想想,其中或者隻有三四分原因是為了太子。
“看樣子並非如此。”就算宋皎沒有回答,程殘陽仍是瞧了出來。
他看著沉默的弟子,想了會兒,吩咐:“那就去西南道寧州吧,路途遙遠,地方偏僻。”
按理說這種偏遠之地,如同流放,不該是程殘陽給宋皎所選的,但宋皎聽見“路途遙遠,地方偏僻”八個字,就已經明白老師的苦心了。
她躬身:“是。”
程殘陽又道:“這兩天裡,你把家事……禦史台的事情都處置交接一下,既然要走,那就不用耽擱,及早啟程,三天後如何?”
宋皎並無異議,程殘陽卻又笑道:“就有一點不好。”
“老師說什麼?”
程殘陽略露出幾分苦笑:“你師娘……必定會因為這個跟我鬨。罷了,總歸她也知道這樣對你好,她今日在家,你去見見她吧。”
宋皎本來也想去見顏文語的,但是想到自己臉上的樣子,以及手肘上的傷,要是給她看出來,恐怕又有一番風波。
她剛才對程殘陽自請外放,卻是一個字也沒有提過豫王,而以程殘陽的涵養跟城府,雖暗中看破一切,卻也不會說出口來令她難堪或怎樣,但顏文語不同。
顏文語心細如發,她一定會看出來,而且一定不會放過。
她不想給豫王找麻煩。
“老師恕罪,”宋皎遲疑了會兒道:“今日……還有一點事,等臨行之前,必定前來告彆。”
程殘陽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一笑:“你啊。到了這個地步,還是不忘為人著想。”
這兩天之中,宋皎先是處理了家中的事,魏氏震驚之際,苦勸不住,連日流淚。
宋皎知道自己心軟,怕會頂不住改了主意,便索性離開家裡去了紫煙巷住著。
紫煙巷那裡她也交代了,本就是租的,既然要出京,便約定了租期直到這個月底。
而城郊宋明跟姨娘那裡她也做足安排,等她臨行的時候,自然會有人去送一些錢跟她的親筆信,交代明白。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今日她便來禦史台過了些手續,又把自己的東西一一收拾妥當。
本來宋皎該早點來收拾的,但這畢竟是她呆了近五年的地方,她知道自己離京的選擇沒有錯,但卻舍不得這裡。
是以收拾起書來,不管有意無意,她並沒有很著急,仿佛想多在這間曾屬於自己的屋子裡多呆一會兒,一旦離開,此生此世,恐怕沒有什麼機會再回來了。
在此之前,已經有幾個禦史台的同僚過來同她敘話、道了彆。
徐廣陵已經算是姍姍來遲。
聽了宋皎說“我願意”,徐廣陵垂下眼皮,他發現身邊桌上有一本《尚書方要》,不由心頭一動。
“這本書,我記得好像是……王爺賜給你的?”
宋皎掃了眼:“啊,確實是。”
徐廣陵說道:“王爺送這本書給你,用心良苦啊。”
宋皎苦笑了笑:“我用不著了,徐兄你若想要,送給你如何?”
“我不敢收,”徐廣陵一笑,看看她的臉上,先前的指印都退去了,隻有唇上依稀還有殘腫,但他卻仍舊記得當時驚鴻一見那情形:“你手上的傷如何了?”
宋皎道:“已經好的差不多了,所以說有福之人不用愁,那日你才離開,就有個過路人經過,給了一瓶好藥。”
“是嗎?”徐廣陵微微詫異,卻也沒當回事,因為他心裡想著另一件。
“其實,”遲疑著,徐禦史道:“王爺……那隻不過是一時衝動。”
宋皎早知道他必然為豫王說話,便道:“徐兄,何必說這些,我並沒有怪王爺分毫。”
徐廣陵道:“那你為何這麼著急的要走,還說跟此事無關?”
宋皎笑道:“早說了,這是程老師的意思。不要攀扯彆的。”
徐廣陵其實是想告訴她,為了她,豫王幾乎把曾公公打死,至今仍無法起身。
但若是說了此事,勢必牽出公公意圖不軌一節。
他猶豫了片刻,終於說道:“就算你想避開這陣子,那麼隨便找個就近的地方,去乾上一陣就行了,若想著見你也容易,如今去寧州……光是路上就要走近一個月,你這一去,何時才能再相見?”
寧州這風水寶地,可是程殘陽親自給她挑的,宋皎也很滿意。
此時就笑道:“不許你再抱怨了,小心我跟老師說,你對他的決議不滿。”
徐廣陵哼了兩聲:“幸虧周赤豹臨時給調到了西北,不然的話,隻怕他要當麵去問程大人呢,眼見你們一個西北,一個西南,唉。”
歎了聲,徐廣陵瞅了她兩眼,見宋皎若有所思在整理書,也不答話。
此刻屋內屋外都靜悄悄的,徐禦史終於按捺不住:“夜光,你實話說,這次你出京,到底是為了王爺,還是為了……太子殿下?”
宋皎正抱了一疊書要挪放在桌上,聞言手一抖,有兩本便滑在了地上。
徐廣陵俯身給她撿起,沉甸甸的手拿在手上,徐禦史定了定神,終於開口:“夜光,我本來不想提的,但這次王爺之所以如此盛怒,無非是因為你拿著太子殿下的帕子,王爺以為你已經鐘情於太子殿下,可是,就算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吧,我卻不信事實如此……倘若你把這個跟王爺說清楚……”
徐廣陵掏心掏肺,可還未說完,卻見門口處人影一晃。
他本以為是禦史台的同僚,直到看清那人身上的金絲團龍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