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
從大門到入內儀門,皆都是門首挽素。
隱隱地有哀樂幽怨地響起。
本就已經夠森然的宅子,加上陰雨的天氣,陣陣涼風裹著冷雨打來,竟讓人覺著這並非是夏日,而是到了寒秋。
靈堂的棺木旁邊,一身裹素的羅盼兒哭的癱倒在地,又給兩個嬤嬤攙扶起身。
火盆裡一直不住地添著紙錢,燒過的紙灰被風撩動,像是什麼鬼魅似的翩翩舞動,又再度心有不甘地緩緩降落。
顏文語在旁邊,同樣的一身素白,她看著火盆裡明明滅滅的紙錢,目光慢慢地滑向眼前的棺木。
程子勵的棺木被從大理寺送回來後,她並沒有多看程子勵一眼。
事實上子勵對她而言,向來都是印象模糊的,就算是成了一家人,她記憶裡的程子勵,相貌周正,品行端方,是個中規中矩的青年公子。
宋皎曾打聽過程子勵是什麼時候見到的顏文語,子勵紅著臉,半天才說是那日在同月樓吃酒,顏家的轎子經過,無意中風撩起轎簾他方看見的。
宋皎疑惑:當時她也在場,怎麼她就沒見著。
她以為自己首次見到顏文語,是在慈恩寺的後院,隔牆相望。
但事實上,那已經是顏文語第三次見著她了。
第一次,是在同月樓。
那日顏文語乘轎路過,聽到樓上少年們高談闊論。
她本不以為意,誰知其中有一人道:“聽說夜光擅一心二用的法子?能同時用雙手在兩張紙上寫字,不知可否讓我等見識一番?”
她聽說過這“一心二用”的傳奇,連她也是不能做到的。
心頭一動,撩起轎簾往上看去。
那是一個白衣的昳麗少年,軟軟地靠在欄杆邊上,正笑著揮手拒絕。
風吹動他的袍袖跟發髻上的緞帶,那倚欄自在的模樣,簡直如同天上的謫仙,風流清雅,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程子勵以為是風吹動了轎簾,卻沒想到是顏文語自己撩開的。
而這一撩,竟叫她一眼誤了終生。
她記住了那少年叫做“夜光”,卻以為從此再不能見。
誰知命運弄人。
那天是翰林院尚學士的壽,京內官員們但凡相交的自然前往道賀。
顏文語因知道她家的三姑娘尚珂彈了一手好琴,就也隨著夫人前往。
那尚家的女孩子果然出色,又很知書達理,陪著眾人逛過花園,又在院內的水閣裡為眾人彈了一曲《梅花三弄》,淙淙然甚是動聽,引來各家夫人奶奶們的讚賞不絕。
顏文語也暗暗點頭,像是尚珂這般年紀,能有如此造詣已算不錯。
起身帶了丫鬟自去更衣,沿著抄手遊廊往回走的時候,突然看到菱花窗外似有人影閃爍。
顏文語是個心細之人,當下看出乃是男子的衣著。
她以為是尚家失於管束,不過自己是來做客的,不好在這些上頭生事,於是叫丫鬟噤聲,隻要悄悄走開。
不料才邁步,就聽到有人道:“師兄,到底看沒看著?”
這聲音似有點耳熟。
另一個聲音道:“並沒見著,唉,走吧。”
先前那人嗤地笑了:“原本也是碰碰運氣,見不著又何必這樣垂頭喪氣?以後還有機會呢。”
——“夜光,不要胡說了。”
顏文語聽到這一聲喚,整個人呆住了。
“我怎麼胡說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嘛。”
“你不是不知道,人家是要當信王妃的,咱們……可高攀不起。”
“哈,誰說就非得是當什麼信王妃,有沒有人問過顏大小姐喜不喜歡?萬一她不喜歡信王呢?男未婚女未嫁的,如果是我,看上了……一定去求!”
當時顏家跟隨她的丫鬟氣的要跳起來,卻給顏文語製止了。
她靠近菱花窗看過去,斑駁的光影裡,她果然見到了那日在同月樓上那神采飛揚的少年,雖然隻是個側顏跟背影。
第三次……便是在慈恩寺了。
當時顏文語望見那趴在樹上的人,想到那句“如果是我,看上了一定去求”,她以為,這人果真是來“求”了。
她看到那首詩,心跳如擂。
義無反顧地,她寫了那首回文扔給了“他”!
誰知,竟全錯了。
宋皎乘車出城的時候,雨下的越發大了。
就好像是天地間降下了無數雨幕,把眼前景物都遮的迷離難見,所有一切都浸潤在水汽森森之中,耳畔也都是急刷刷的雨聲。
隨車跟著的是宋明跟小缺,起初諸葛嵩並不在,因為宋皎在出門之前,用了個調虎離山的法子。
她是打算離開京城的。
宋皎自覺已經沒法兒再在京城立足了,事實上假如不是太子的威脅,她早就走了。
現在,程子勵的死,像是壓垮了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她沒什麼可猶豫的了。
在程殘陽走後,宋皎把青青叫了進來,吩咐她道:“你去外麵找諸葛侍衛長,告訴他,我有一封要緊的信,請他即刻送回東宮。”
青青急忙跑出去喚了諸葛嵩進來,宋皎親手將一封捏起來有些厚實的信給了諸葛嵩:“這個是至關重要,絕不容有失的,請侍衛長務必親自交到太子殿下手上。”
諸葛嵩接過了信,略微遲疑便答應了,臨出門前他道:“今日,宋侍禦要隨著送殯嗎?”
宋皎搖了搖頭:“老師體恤,師娘也不讓我這麼出去,我隻在宅子裡送彆師兄,儘儘我的心意就罷了。”
諸葛嵩看她病容未退,衣衫單薄之態,把信揣入懷中,轉身離開。
此後,宋皎找了個借口,指使青青去廚下取東西,叫人暫時把她關起來,自己把收拾好的包袱背了,從側門出。
在離開程府的時候,她在遊廊之下,向著靈堂的方向跪地磕了三個頭。
小缺跟宋明不曉得為什麼偏偏她選在今日離京,但既然宋皎這樣吩咐,自有她的用意。
小缺忙著去把驢子牽了出來,栓在馬車後麵,三人便出了城。
本來,等諸葛嵩回到宮中,把信給了趙儀瑄,他們早已經出城了,而且太子看過那封信後,也許……不至於再做無謂之舉。
但是宋皎沒想到的是,諸葛嵩並沒有上當。
侍衛長是在將到東宮的時候察覺不妥的。
諸葛嵩並未從宋皎的言談舉止上看出破綻,而隻是一種直覺。
他摁了摁懷中的密信,看看前方在望的皇城,終於還是折身而返。
諸葛嵩回到了程府,他沒見著在室內臥病的宋皎,卻看到了才跑出來的青青。
在得知青青的遭遇後他意識到宋皎是要離開了,他把青青帶了出來,吩咐她去大理寺找人,自己卻往城外而去。
雨太大,馬車走的不快,小缺坐在車邊上,宋明陪著宋皎在車內。
三爺打量了宋皎幾次,終於忍不住問道:“大哥,為什麼走的這麼急?我以為……”
他以為必定要過了今日,為程子勵發送了再說彆的。
宋皎的頭還疼著,不願意說話,勉強道:“回頭再跟你說。”
因為受了傷加傷病,她的樣子比先前憔悴很多,臉色蒼白如紙,看的宋明一陣心疼。
如果宋明能夠做主,他絕不會允許宋皎在病痛好了之前,這樣冒雨跋涉。
“好好,”宋明語氣和軟的靠近了些:“隻是之前的傷才好,怎麼就又受了傷呢?若還不舒服,就躺著歇會兒吧?”
他正要伸手把宋皎扶住,馬車忽然緩緩停下了。
宋皎的心一緊,車外傳來了小缺的聲音:“是個人?喂,你乾嗎……讓開路!”
說著又回頭衝著車內道:“主子,不知怎麼有個人站在路上!”
宋皎定了定神:“看看是誰。”
宋明正要去打量,外頭小缺突然叫道:“啊?怎麼是你啊……諸葛侍衛長?”
聽說是諸葛嵩,宋皎的眼神微變,而神情稍微放鬆了下來。
隔著窗戶,是諸葛嵩說道:“宋侍禦,你要做什麼。”
宋皎轉頭,沉默片刻:“你沒把信給太子殿下?”
聽到“太子”二字,宋明一驚,想開口又忙忍住。
諸葛嵩道:“殿下是命我隨扈在宋侍禦身旁,我隻做這件事就罷了。宋侍禦,你到底要做什麼。”
宋皎皺起眉頭,閉了閉雙眼她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我要出京,禦史台早就下了調令了。”
就算是隔著雨幕,諸葛嵩的聲音仍是那麼清楚的傳了進來:“但你已經答應了殿下。你得留在京內。”
宋皎道:“你把信給他,他自然就知道了。”
“要給也是你自己給!”諸葛嵩的聲音帶著冰冷的堅決。
“你們真是……”宋皎喃喃,頭更加疼了,“到底要我怎麼樣。”
她知道諸葛嵩固執,隻怕馬車越不過他去。
“宋侍禦,”諸葛嵩的聲音依舊冷靜:“我勸您還是先回京吧。免得無法交代。”
“我不回去!”宋皎的聲音也提高了幾分,但才說完,便又禁不住一連串的咳嗽了起來。
宋明聽到這裡,忙道:“大哥……你彆生氣。”他挪過來,扶著宋皎,給她輕輕地捶背。
突然,是諸葛嵩的聲音道:“回不回去,怕是由不得宋侍禦了。”
宋皎起初不明白這話的意思。
直到雨聲之中傳來了陣陣馬蹄聲響。
起初,宋明跟小缺還以為那是天邊的雷鳴,但那雷鳴聲越來越近,小缺回頭一看,身後的城門處有一隊人馬飛馳而來。
這會兒雨稍微小了些,他眯起眼睛打量,心裡卻是沒把這些人跟他們聯係起來,直到隱約看清楚其中一人的容貌跟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