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大人, 我……”
隔著自己好幾尺距離的地方,站著一位身材矮小,年紀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和阿竹的瘦弱不同, 這位少年似乎天生就長得比較有福氣,臉上仍掛著軟綿綿的嬰兒肥, 身材也較為圓潤些許。
這個少年叫平安, 是季君延重新讓人給他安排的侍童,綠豆一樣的眼睛正有些彷徨無助地看著他。
白行歌又被‘押’回了離開前居住的那個宮殿。像是早知道宮殿的主人遲早會回來一樣,這裡每天都被人仔細清理過, 仍保持著原來的整潔, 好似它的主人不曾離開過。
和季君延的談話並不是很愉快, 季君延在對他事情上的偏執和瘋狂程度超越了他的想象, 尤其他還都知道了他和謝璟深的事。協商最終無果, 他又恢複了被他掌控的日子, 所以連帶著季君延給他派來的人,他在一開始的時候不怎麼待見。
平安依然是屬於很好掌控的軟糯性子之人, 似乎是被嚴厲交代過了,進來之後一直和他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唯唯諾諾地介紹了自己, 詢問著需不需要他幫忙什麼。白行歌正在氣頭上,想到他是季君延的人, 便一直沒出聲給他任何回應。
平安看起來更害怕了,可又不敢怠慢, 就在周圍要幫他整理大殿,做替他烹茶之類的事,卻每次都被白行歌出聲製止。
“不必了。”
“不需要。”
在平安慌慌張張地出聲又想要伺候他的時候,白行歌輕歎了一聲壓下自己對季君延的不滿, 儘量不讓他的語氣過於嚇人:“我困了想休息,你先下去,都下去吧。”
他三兩句話將全殿的人都給趕了出去,獨自一人呆坐在空蕩蕩的大殿裡,陷入長久的沉默。
季君延是朔國先皇排行第七的兒子,但他是風流的先帝在臨幸了某位地位卑微,毫無身份背景的宮女而誕生的孩子。娘親的出生注定了他在皇宮裡坎坷的日子,身為小小宮女,哪怕因為誕下皇子被抬高了地位為妃,後宮那些爭鬥不是單純的她能夠輕易鬥得過的。
她在季君延三歲的時候死了,後宮佳麗三千的先皇根本不在意她的死因,最後隻草草結案說她是因為產後不得皇帝寵愛,
難以忍受寂寞與痛苦,最後受不了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可那天晚上並沒有睡著的季君延記得很清楚,他的娘親是被後宮那些聯手欺負地位較為卑賤之人的妃嬪所害。她們用粗麻繩勒住她的脖子,先是娛樂般地一直把她的頭來回往水缸裡按壓,直到她們滿足了,才用繩子套住她脖子將她拖到院裡的一棵大樹上。她們差人拉著繩子的另一端把她掛上去,嬉笑著看她在上麵掙紮,最後氣絕身亡。
那樣的姿態,其實任誰來看都能一眼看出她的死存在著背後的原因。隻是那些戲弄她的妃嬪出身比她一個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的宮女要來得高,而且先皇原本就隻是醉酒不小心與她發生的關係,對她並沒有多大的感情,在她懷孕生下皇子後就沒再來看過她一眼。對於一個不受寵的妃子,沒有人會替她伸冤,皇帝也不會在意她死亡的真相,所以事情就這樣草率結束。
季君延原本就不受到待見的日子,在他母妃死了之後變得更加淒苦。先皇膝下兒女眾多,皇太子和幾位出自皇後貴妃的皇子才是他的重點關愛對象,季君延幾乎成了被遺忘的存在。季君延為了存活,隻能從小就開始學會察言觀色,儘可能去隱忍。怨恨在他心裡堆積,他開始學會八麵玲瓏待人,也逐漸鑽研出很多心計來保護自己,暗中學習很多才能。
宮中有被他母妃幫助過的年長侍衛,對方偷偷教他報名的武術與技能,也暗中幫了他不少忙。後來那些年長的皇子們開始了皇位的鬥爭,季君延巧於心計,暗中動動手指將他們之間的湧動攪和得越發複雜,明麵上偽裝成了可憐無助,不會被其他人忌憚的模樣。
白行歌在五歲那年被老國師帶進皇宮,當時就看見了吊在樹上的,季君延母妃的亡魂。她身上的怨氣很重,淨化術雖然是白行歌從小就熟習的術法,但當時他年紀尚小,就算淨了也沒能徹底清除,隻堪堪讓對方的亡魂不再凶狠狠地纏著他,可以稍微平靜地和他說話。
關於季君延的那些事,都是白行歌從他母妃口中聽說的。作為同樣失去親人的存在,白行歌心裡難免對季君延產生了些許同情。小時候的他有老國師罩著,他也挺
得先皇眼緣,所以在宮裡的行動都很自由。
他根據季君延母妃的描述和指引,找到了在皇宮裡的季君延。這個未來的國君當時正處於十四十五年華,眉宇間已經可見幾分英俊和逐漸長開的成熟。
他很安靜,很深沉,心裡裝著很多不讓彆人知道的事。
這是小小白行歌當時見到季君延對他的印象,不過再聯想他的經曆,似乎也能理解。
當年傷害過季君延母妃的人幾乎都死了,白行歌也知道,都是被他的母妃製造出的各種因果索命方式討走了性命。那些人是死了,也被帶到冥界受到慘無人道的責罰,可他的母妃也因擅自使用不正當的手段索命,而背上業力。
對於這樣的事白行歌內心很感慨,見季君延身邊從來沒什麼交好的朋友,宮裡的下人們對他也很不尊敬,他擔心季君延以後會走得太歪,就主動去和他交友。
作為個五歲的孩子,白行歌表現出比同齡人更要成熟懂事的思維,也利用著自己的權限與寵愛,為季君延帶來不少方便。與季君延擁有著相似命運的還有季君澤,後者還特彆溫和懂事,很會哄他開心,所以白行歌還挺樂意與他交好。
在宮裡那段單純的歲月裡,他們三個人的關係確實很要好。後來皇子們開始了儲位之爭,那些被先皇看好的孩子們因為鬥得過於凶殘,死的死,傷的傷,季君澤和季君延也逐漸開始得到了重視。
白行歌隻記得,期間季君延曾被先皇派遣出去完成一項重要的,與軍事相關的任務。不過當時他在執行任務結束,回來的路上遭到了埋伏與襲擊,失蹤了很久。
久得白行歌和季君澤都以為他回不來了的時候,他又出現了。
就是那個時候開始,白行歌覺得他們三個人的關係變了質,變得不再單純,而且季君延的性格又有了不一樣的變化。心思細膩的他能夠察覺到他們兄弟二人的分裂,但季君澤因為性格原因,獲得許多能人才子的欣賞,身邊的人很多。相較之下,給人感覺較為陰沉的季君延身邊隻有寥寥數人陪伴,所以白行歌在季君澤搬離皇宮,向他提出邀約的時候婉拒了。
畢竟他沒想到,季君延後來的手段會如此凶殘,甚至
對他有了不一樣的感情並展開了極端的控製。
白行歌當時拒絕的原因還因為他偶然在季君澤身上見到了帝王之相,紫氣東來,乃九五之命。他以為待塵埃落定時,季君澤會登上皇位,再次回到宮裡。
到時候,見麵的機會多著。豈料後來季君澤沒有成為皇帝,登上皇座的人反而成了季君延。他一開始認為隻是事情還未結束,直到他看見季君延身上多了他從前不曾見過的帝氣。
他雖有疑惑,可命數無常的道理他也明白,人定勝天,這樣的命格倒也非無轉變的可能。他隻是個國師,沒有太大的決定權。季君延在成為皇帝後對他也很好,他一開始也真心替他感到開心。
不管如何,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兩邊都是他的朋友。
直到後來他逐漸發現身邊的人離自己遠去,正確來說是他少了能夠和他們交往的機會,季君延對他的監控好像也越來越嚴格。回過神來,他才驚覺,他正試圖掌控自己,控製他生活的一切。
察覺到這一切的白行歌找到季君延,很直接地攤開事情詢問他。季君延大方地承認了,那也是他第一次對他表明愛意。
說實話,第一次被季君延告白的時候,白行歌是真的嚇著了,就是有點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他那會兒才十七,而且對季君延根本就沒有那方麵的意思,自然是拒絕了。
季君延沒有強迫他,像是隻要他人還在皇宮裡,就會對他有無限的耐心。他認為是因為他年紀尚小,不知□□,不了解喜歡是什麼樣的感覺,所以他願意給他時間慢慢去弄清楚。
白行歌在季君延提出這件事情後,他雖然拒絕,但並非沒有認真去考慮過他對季君延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在那之後,季君延對他的好就變得越發明目張膽,甚至也不瞞著皇宮裡的人。白行歌最初的時候,嘗試過以季君延所希望的方式回應他,接受他對自己的照顧。
比如他想摸摸自己的頭,或是偶有點小幼稚的想法,想相互喂食等那種,正常朋友不會去做的舉動,白行歌試著接受過。他也想知道,自己對季君延是何種情意,他怕隻是因為自己沒有任何這方麵的經驗,拒絕錯了人。
後來他確認了
,和季君延做那樣的事情內心始終會感到不自在。甚至後來季君延試過想親他,但被他身體下意識的反應推開拒絕了。他弄清楚了自己的心情,也的確無法做到接受和季君延在一起,便老實地將此事告訴他,再度婉拒了他的表白。
季君延雖然沒有說什麼,也沒繼續強迫他,但對他的掌控卻變得越發嚴格,到最後他身邊真正能說話的人隻剩下阿竹,以及影一和影六。
白行歌覺得自己其實長著一身反骨。季君延這種強硬的控製態度隻讓他產生排斥和逆反心理,多年以來建立的友情也正逐漸被消磨。他知道季君延對他總是很寬容,所以最開始曾想利用這一點忤逆他的意思,繼續和其他人交往。
季君延確實不會對他動手,可對那些接觸過他的人,手段卻無情得很。
就好似他了解季君延那般,他對他的性格也非常熟悉。他知道他不會願意看見身邊的人為了自己受傷,就這樣捏住了他的要害,成功控製住了他,在他身邊編織了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他,讓他隻成為他一個人的‘寵物’。
空寂的大殿裡,許久之後傳來了一人悠長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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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行歌回來之後,季君延就像從前的事情都沒發生過那般,天天都會到他宮殿來找他,一般都是午膳和晚膳的時候。
他會讓宮裡人把山珍海味都帶到他這裡,也不管白行歌對他視若無睹,態度冷淡,就是要在他這裡和他一起用膳。他還會像以前那樣,把今日見到聽到的一些大事,或是比較有趣的事情告訴他。
殿裡隻有季君延一個人說話的聲音,周圍的宮女和太監離他們離得遠遠的,也不敢抬頭,假裝什麼都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