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經過外屋,唐氏一愣,“阿芝?!”
蘇芝腳下沒停,隻扔下一句:“我去找源哥哥,一會兒就回來啦!”
唐氏想追又因隻穿了件中衣沒好追,定睛看看,小小姐倒穿得挺暖和的,小鬥篷也披上了,便隨她去。
後院,楚源剛朦朧轉醒,張修誠也才打好盥洗用的水,端著銅盆進屋。蘇芝冷不丁地竄進來嚇了他一跳:“小小姐?!”話音未落,小小的身影已經竄進屋去了。
楚源因這喊聲猛地清醒,睜眼就見蘇芝扒在床邊。潔白的狐皮鬥篷披在身上,裡麵淡粉色的襖子隱約露出一點。頭上的雙丫髻也是用粉色的綢帶紮的,一雙烏瞳眨巴眨巴地望著他,整個人白嫩靈巧。
楚源習慣性地皺了下眉頭:“有事?”
蘇芝水眸一轉,一語不發地劃了下外屋的張修誠。楚源明白他的意思,就向外頭道:“修誠,你先出去。”
張修誠依言告退,小白團子啪嗒啪嗒地跑過去關上門,又跑回楚源床前:“今天就要跟他們一起進宮了!”
“……”楚源無奈歎息,“蘇芝。”
“嗯?”
“你一定要這樣見縫插針地時時譏諷我嗎?”楚源揉著眉心,“雖說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可你總拿話激我我也不掉塊肉啊?你至於為這個一大早就跑過來嗎?”
“誰譏諷你啦!”蘇芝瞪他,想想之前自己三番五次地成心氣人,又沒脾氣跟他計較。
撇一撇嘴,她說:“我是想告訴你,進宮之後你要記得,那不是你的地盤啦!彆脾氣那麼硬,會吃虧的!”
說完她就發現楚源一臉無語地看著她。
兀自回思了一下――哦,這話好像聽來還是像在嘲諷,可她真不是那個意思。
鼓了下嘴,她放緩口吻,一字一頓地續說:“之前進宮那三個,我回憶了一下,除卻明澈是二嬸嬸的孩子,一貫跟你不對付,其他兩個都還好。四嬸為人和善,明彙從不欺負人,元信是大哥的兒子,大哥素來教子甚嚴,也不會容他惹事。論輩分你又比他大一輩,你但凡好好待他,他不會幫明澈欺負你。”
他說著,楚源的目光一分分在她麵上定住。等她說完,二人視線一觸,他滯了滯:“你就為了跟我說這個?”
“不然哩?”蘇芝歪頭,“我覺得這些你不知道吧。”
他確是不知道。他們雖各自得到了這裡的“蘇芝”“楚源”從前幾年的記憶,但從前的蘇芝就愛笑愛鬨,被府中眾人眾星捧月般長大;從前的楚源卻性子沉悶,在二夫人院子裡都不說幾句話,遑論與旁的孩子熟悉。
所以她若不來說,他還真不清楚蘇明彙與蘇元信是什麼樣的人。
楚源沉了一沉:“多謝。”
“不客氣。”蘇芝打量著他,似乎怕他不信,又說,“我不會拿這個騙你的。我想跟你算賬,是我跟你的事,還不至於盼著你在宮裡栽跟頭。”
宮裡的那些手段,她恐怕比他都清楚。以楚源現下的身份,說會死在那裡或許過分了點,但能明裡暗裡讓他吃的苦頭也很多。
她並不想玩借刀殺人的那一套,推他去吃暗虧。再說,他在那裡吃虧她又看不見,就算一天吃三頓也不能解她的恨呀!
蘇芝想得十分明白,說罷便拍一拍他的肩頭:“那我走啦,你自己保重!”
“嗯。”楚源應了聲,幾乎是聲音還沒落的時候,她就已轉身走了。
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公事公辦”,這四個字在他心頭冒出來,勾起唇角一縷苦笑。
他是這一世才發覺她在他這裡總是“公事公辦”的,來嘲諷他也好,來撕他功課也好,都是把想乾的事乾了就轉身離開,全沒有多留一會兒的心思。那日給他送生辰禮,她甚至懶得自己來走一趟,讓明越跑來送了就完事,分明不惜的跟他多言。
可他仔細回想才發現,他們上輩子也是這樣的。她總是在後宮有事不得不找他的時候才會登紫宸殿的門,說完就走,不做耽擱。他也是一樣,不遇到大選一類非與皇後商量不可的事情,他經年累月地不進長秋宮一步。
最初的時候,他們分明不是這樣。他記得剛成婚那會兒,她閒來無事就會到他的紫宸殿待著,那時他剛親政,讀著折子顧不上理她,她也無所謂,會自己在旁邊讀書吃點心。在他得歇的空檔,她偶爾會抱怨今天的橘子不甜、昨日新送來的翡翠成色不好。
後來是怎麼變得眼不見為淨的?楚源下意識裡覺得是她的錯。她驕奢淫逸、行事跋扈,後宮無人不知。
可往深裡想想,他又拿不準誰錯處更多了。
他模模糊糊地記得一件事,那是在他初覺世家勢大之時,皇位不穩受製於人皆令他心神不寧。冬日的某一天,他煩亂地看著折子,她又在旁邊無所事事。不知怎的,她忽而注意到他案頭的手爐,那手爐是父皇在世時給他的,他便一直在用,用了多年,不免有些發舊。
她立在他身邊笑說:“這手爐舊了,哥哥剛給臣妾送來隻新的,以象牙製,臣妾喜歡得很,明天給陛下拿來!”
口吻明快,在他心底一刺。他立時想到的是,父皇在位的最後幾年,因為身體不濟,政務難免鬆懈。番邦有所察覺,不臣之心漸起,已連續幾載不曾進貢過象牙,宮中也已少見象牙製物。
這樣的東西,她說有也就有了,不愧是世家貴女。
他於是抬頭,清清冷冷地看著她:“皇後性喜奢華,但朕不喜歡。”
隻這一句話,把她說得懵了。她滯在他麵前,好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也沒有謝罪,就那麼直直地盯著他。直到他低頭繼續讀起奏章,吩咐宮人:“送皇後回去。”
那日之後,她再也沒到他的紫宸殿閒逛過,他也再沒聽她抱怨過哪年的橘子不好吃。
時隔這麼多年,他第一次在想,或許不該怪她。
她未必知道他案頭那隻手爐的來曆,也未必清楚番邦的事情。家裡給她送來一隻象牙手爐,她就用了而已,那隻手爐甚至也未必就是當年才製的,大有可能是早年得來的象牙。
而且,她說:“臣妾喜歡得很,明天給陛下拿來!”
她自己喜歡,但想拿給他用。
.
四個孩子在午後一並乘馬車前往皇宮,其他各府的孩子們也都是這日再回宮去,十八皇子早早就等著了。
這一行人裡,他最盼著的自是楚源。旁人都是父皇以他為幌子召進來壓製朝臣的,唯獨楚源是他自己要的。
於是,楚源剛跟著蘇家兄弟三人一道進了宮中撥給他們的院子,十八皇子那邊就差了人來,說十八皇子今兒想去馴獸司喂老虎獅子,喊他同去。
楚源鬱結於心,想起這貨竟然要當儲君就氣,恨不得拿他喂老虎獅子。
旁邊,蘇明澈冷淡地看著他,心下惱恨他這樣出風頭。蘇明彙看楚源臉色不太好,上前道:“你去吧,十八殿下就是貪玩一些……陪他玩便是了。”
楚源看他一眼,不禁想起蘇芝的話。蘇芝說得果然不錯,蘇明澈是素來與他不對付的,但蘇明彙沒那麼多心思。
心下一喟,楚源道:“我這就去。”
言罷就跟著蕭易差來的那宦官出了門,緩緩向馴獸司行去。
馴獸司地處皇宮西北邊的偏僻處,宮中給各府孩子們安排的住處在東南邊,這般一走就要穿過大半個皇宮。楚源安靜無聲地四下觀察著,心緒愈發難言。
這一世,不僅十八皇子蕭易這個“熟人”還在,皇宮也與他記憶中如初一轍。就連宮人們的裝束製式都沒變,一如他在位時一樣。
唯一變了的,就是他不再是這皇宮的主人了,也不再會是這皇宮的主人了。
又邁過一道宮門,草料的味道撲麵而來,楚源舉目望去,是馴獸司了。馴獸司的第一進院子是養馬的地方,草料味揮之不去。
蕭易已坐在樹上等了多時,見他到了,從樹上躍下:“楚源!”
楚源看見他就頭疼,還是一揖:“殿下。”
“走啊。”蕭易拉住他的手就往裡走,“我們喂獅子去,聽十六哥說,那獅子抓獵物時凶得很,我倒還沒見過!”
楚源一語不發地跟著他進去,硬著頭皮陪他喂了一下午獅子。
第二天,蕭易告病假,拉他去騎馬。
第三日,逃課釣魚。
拿著魚竿坐到湖邊,蕭易一甩乾就入了定,全神貫注地等魚上鉤。楚源在旁邊如坐針氈,總覺得這般看他釣魚,看著看著就能看到皇朝覆滅。
“殿下……”他終是一喟,“殿下都三日沒讀書了,過年還玩了一個月。再玩下去,隻怕功課要跟不上了。”
頓了頓聲,他語重心長地勸道:“我陪殿下去寫功課吧。”
嗯?
蕭易眉心微跳,暫時未動。思緒在心中轉了一圈,他發覺自己可能失了算,這人似乎與他想得不一樣,投壺技藝雖精湛但未必愛玩。
蕭易想了想,看向他,醞釀起幾許驕縱,口吻不善:“你怎麼跟那些老學究一樣?這最煩人了,我就不愛聽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