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朱厚照一行於荒野鄉村中住宿的時候,距離村子不到二裡的山間樹林內,穿著一身墨綠色油布袍服的雲柳和熙兒站在一株大樹的樹丫上,觀望前方的村子許久。
跟朱厚照這邊屋子裡可以生火烤肉不同,雲柳跟她所帶的人隻能吃冷食,不但如此,還要躲在相對隱秘的地方,暗中觀察,不能現出身形來,甚至朱厚照一行缺少食物時還要給他們送吃的,那隻野山羊便是雲柳派人送去的。
“師姐,做這些小動作可真不容易啊……您是不知道,剛才送活物過去有多麻煩,險些被朱公子的人看穿……”
熙兒之前負責帶著人去送山羊,此時依然心有餘悸。
雲柳無奈地歎了口氣,說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大人吩咐必須如此,難道我們有選擇的權力嗎?”
熙兒癟嘴道:“就算是送死的牲口也比送活物強啊,又或者乾脆送一些乾糧過去,放在哪戶人家的米缸裡,就當是村民們走的時候落下的。”
雲柳道:“如此很可能會引發朱公子的懷疑,那些斧鑿太過明顯的事情,最好不要輕易嘗試……好了,既然已將任務完成,就莫要再抱怨了,咱這幾年做的事情,基本都是在暗地裡完成,這次隻不過難度有些提升罷了!”
熙兒還是有些不開心,顯然她不想在深秋的雨夜留在這深山老林中渡過,覺得這樣也太折磨人了,她苦著臉道:
“師姐,既然朱公子那邊沒什麼危險,不如咱們到後山去,找個山洞燃起火堆暖和一下?這場雨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小雨稀稀落落地下著,由於氣溫太低,呼吸明顯帶著白氣,雲柳自己也有些支撐不住,但她依然搖頭:
“不可,大人的吩咐尚未完成,且現在我們保護的朱公子關係大明江山傳承,由不得絲毫鬆懈……以前我們在草原上再辛苦不也咬牙熬過來了?”
熙兒皺著眉頭,有些為難地說道:“師姐,可是……作為女人每個月總歸有幾天不方便的時候。這鬼天氣……讓人很為難啊。”
雲柳看了熙兒幾眼,立即明白對方的意思,輕歎一聲:“其實怪不得誰,隻能說咱女人出來做事處處都受到掣肘,但越是如此,越要做好……這樣吧,你先到後山去,那邊已有弟兄生火……今晚不用你來守夜了。”
說這番話時,雲柳儘量壓低聲音,同時望著山村方向,儘管樹叢非常茂密,但雲柳還是能從枝葉的縫隙間看過去。
熙兒道:“可是……師姐你能行嗎?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你我都是這幾天的生理期吧?”
雲柳搖搖頭道:“我身子骨沒你那麼嬌氣,你是小姐的命,而我卻是天生勞碌命,所以不能相比。你先過去,這邊若有急事的話,你還是要過來幫忙,彆貪睡,這裡到底不是什麼善地,可能會遭遇虎豹豺狼之類的東西。”
熙兒點了點頭:“那師姐我先去了,你也早些休息,其實這種雨雪天氣實在不適合咱們出來,交給那些手下便可……畢竟基本都是咱手把手訓練出來的啊。”
“嗯。”
雲柳應了一聲,卻連頭都沒回,任由熙兒縱身一躍下樹去了。
熙兒迫不及待要去休息,對於她來說這段時間的活動量遠比雲柳要大,畢竟之前她是專門負責跑腿的那個,連續奔波忙碌下來,身體已呈現不支症狀,需要時間休養,而在深秋時節淋雨恰恰是她最受不了的環節。
……
……
後山山洞裡,熙兒坐在鋪著厚厚棉絮的稻草堆上閉目假寐,前方幾米開外就是柴火火堆,火堆旁搭著個鐵架子,上麵擺著熙兒從包袱裡拿出的貼身衣物和外套,雖然都是乾淨的,但山間潮濕,換衣服前線拿出來烘烤下,等除去潮氣再換上。
隨著火光跳躍,山洞裡溫度急速攀升,如此一來僅著濕潤單衣的她終於感覺整個人暖和了些。
跟她一起過來的還有七八名手下,全都是女軍中的骨乾。
雲柳和熙兒親手訓練的女軍,選擇九邊、關中、北直隸、中原和山東地界的孤女組建而成,收養時普遍隻有十來歲,如今經過三四年的訓練,已然可以派上用場了。
在這幾年間,所有女軍成員先是接受文化課培訓,除了讀書識字外,還要在看懂地圖的基礎上學會繪製軍事地圖,然後就是接受技擊和弓馬訓練,同時接受一些刺探情報之類的細作技能培訓。
由於當年姐妹二人是由東廠番子玉娘親手栽培,她們對於如何訓練女軍還是有自己的一套的。
不過因為女人的特殊性,此番對韃靼用兵,沈溪並未將這支力量調上戰場,但現在要暗中保護朱厚照,這些訓練已久的女兵正好派上用場,沈溪也想看看她們是否能做到學以致用。
“總管,您的衣服已烤好了。”
一名女兵拿著熱和的內裳和外衣,繞過輕紗布掛著充當屏風的阻隔進來,恭敬地對熙兒說道。
山洞跟外麵完全是兩個世界。
男兵不能靠近這邊,他們在另一個山洞裡休息。跟朱厚照那邊分了房間和堂屋兩個火堆類似,熙兒這邊也按照性彆生了兩堆火,每個山洞一個。
跟她一起在山洞最裡麵烤火的還有兩名女兵,這兩名女兵倒不是跟她一樣來了月事,而是因為之前在山間盯梢時不慎滑落山崖受了傷。
靠洞口的位置圍坐著六名女兵,她們的情況相對好一些,但因為洞口這個地方寒氣和潮氣都很重,再加上沒有稻草枯葉等物鋪在地上阻斷寒意,普遍臉色蒼白,嘴唇發烏,精神狀態和風貌都不是很好。
熙兒接過衣服穿上,側頭時發現那名女兵正用羨慕的目光望著她……畢竟她這邊什麼都有,不但吃喝不愁,還可以烤火,又有被褥和乾燥的衣服禦寒。
而這些女兵最多帶了薄被和雨衣,此外就是換洗的衣物、鞋子和行軍水囊,最後就是炒麵、鍋盔等乾糧,基本上是沈溪軍中的標配。
畢竟斥候需要跋山涉水甚至潛伏,除了生活必需品外,其他能帶的東西很少,而眼前這些還是身子骨相對單薄的女兵。
“你們都一起到火堆邊來取暖吧。”
熙兒吩咐道,“離火堆近些,總歸能暖和些。”
得到熙兒這位“總管大人”許可,那些女兵先是歡呼一聲,隨即都緊張地捂住嘴,然後快速往火堆靠了過來,臉上均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不過因為長期經曆風吹日曬,她們一個個皮膚黝黑粗糙,論姿色遠不及熙兒。
在這些女兵麵前,熙兒有一種自豪感。
自己到底是教坊司頭牌出身,那是可以靠臉蛋吃飯的地方,不過再想到現在的遭遇,不由得一陣懊惱。
“現在我京城有華麗的府宅,有那麼多土地,卻不能回去享受,連個子嗣都沒有,將來豈不是要孤苦伶仃?大人能回護我幾時?”
想到這裡,熙兒又有些傷心失望,再加上身體的確有些疲倦和不適,她躺在棉絮上,蓋著褥子,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
……
夜深人靜,小雨淅瀝,沈溪依然在趕路中。
沈溪離開居庸關後,基本追隨朱厚照的足跡往蔚州進發,以他這幾年戎馬生涯來說,這種急行軍幾乎是家常便飯,並不覺得有多辛苦。
但他的身體到底不是鐵打的,後半夜時,不得不讓侍從們停下來休息,朱鴻命人搭帳篷時,沈溪躲在車廂裡就著燭火看地圖。
“大人,其實咱們可以住驛站的。”朱鴻見一幫手下忙碌不停,於是過來提醒。
沈溪淡淡一笑,“這次出來關係重大,不能有絲毫懈怠,就當是在草原練兵那會兒吧。讓弟兄們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出發,中間換人輪值守夜!”
雖然沈溪從李頻那裡借調了二百兵馬,但沒有跟他一起行動,現在他身邊的隨從數量隻有三十人左右。
但這些隨從絕對是精銳中的精銳,以一敵十有些誇張,但在結陣後利用手裡火銃,對付一兩百人的突襲還是輕而易舉的。
另外,沈溪帶的人雖然不多,但他暗地裡可以調動的人卻不少,隻是現在基本集中在靈丘和蔚州一帶,保護朱厚照的安全。
雖然沈溪一路疲累,但進入帳篷後卻沒有急著睡覺,就著燭光查看最新收到的情報,及時掌握朱厚照的動向。
“大人,外麵發現個西邊過來的信使,人已截了下來,好像是大同鎮派到居庸關傳遞情報的。”
朱鴻在帳篷門口稟報。
沈溪聞言彎腰走出帳篷,隨朱鴻一起來到簡易的營門口,但見一名士兵跪在地上,周圍圍著一群人。
“你到底什麼人?”沈溪問道。
那人道:“軍中信使……爾等將信箋還給我!軍中加急文書也是你們能看的?”
那個士兵倒是有幾分骨氣,被一群陌生人圍著,還能不卑不亢說話。
沈溪點頭:“倒也儘忠職守,甚是難得!將文書拿來吧。”
其中一名隨從將文書送到沈溪手上,再有人提著燈籠過來照明,以便沈溪看清楚上麵的文字,等沈溪仔細看過才知道,原來涉及草原上韃靼人的動向,大同鎮傳告九邊,介紹巴圖蒙克的最新情況。
沈溪心想:“之前巴圖蒙克一直藏著沒露麵,或許是韃靼人安插在中原腹地的細作探知大明皇帝出遊的消息,忽然大張旗鼓,在官山舉起大旗,誓言奪回汗位……看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啊。”
“此人如何處置?”朱鴻請示道。
沈溪道:“既然是軍中信使,讓他繼續去傳遞消息吧……記得下次機靈點兒,莫要如此輕易便被人截獲情報。”
那名士兵不甘地道:“偷襲算什麼英雄好漢?”
“嘿,你小子還不服氣?是否找打啊?”朱鴻擼起袖子道。
沈溪一擺手,那名士兵一把抓過信筒,跳上馬往遠處狂奔而去,朱鴻請示道:“大人,咱們是否繼續休息?”
沈溪一擺手:“既然暴露了行蹤,就不能再留下了……繼續趕路吧,等天亮後再休息!”
……
……
朱厚照在荒村睡了一晚,早晨起來終於恢複了點兒精神,這也是他出了蔚州城六天內第一次在有瓦遮頭的地方睡覺。
江彬恭敬地侍候在旁。
朱厚照將身上蓋著的毯子和衣服拿下來,瞟了江彬一眼,此時江彬身上隻穿了件單衣,他故意不披彆人的外套就是為讓皇帝感受到他付出的辛勞,體現出他的赤膽忠心,但讓江彬失望的是,朱厚照並沒什麼特彆的表示。
“陛下,您醒來了?”
江彬陪著笑臉上前說道。
朱厚照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雖然睡了一宿,但依然感覺身體很疲乏,不過總算病情好轉了些……現在有沒有吃食?朕想喝碗熱乎乎的羊肉湯。”
江彬未料到朱厚照一大清早就提這種要求,若是換作小擰子等經常照顧皇帝的人,基本上明白此時該做什麼,一早就會準備些簡單的吃喝之物,畢竟朱厚照很多時候吃東西不定時,想起來就會進餐。
江彬道:“陛下,小的沒有預先著手準備,請見諒。這就去熱湯水……”
朱厚照沒有苛責江彬,點了點頭:“那趕緊去,朕等著。”
江彬到了外邊堂屋,讓侍衛們將火撥旺一些,然後為朱厚照熱昨晚剩下的羊肉湯。
朱厚照起來活絡了一下筋骨,等出了院子,發現外麵天空已經放晴,太陽出現在東方的山頭。因為存在是在一片山巒前麵,下過雨周圍樹木茂盛,可說鳥語花香,他不由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新鮮空氣。
“陛下,還得再等些時候才能進食,已經開始加熱了。”江彬過來說道。
朱厚照看了看周圍環境,皺著眉頭說道:“江彬,繼續往南走怕是不行啊,咱們手頭沒有糧食不說,若路上遇到盜寇肯定會有大麻煩。”
“呃。”
江彬遲疑了一下,問道,“那陛下,咱是不是要往西邊走?”
朱厚照歎道:“西邊肯定會更荒涼……朕希望到江南那種繁華富庶之地遊玩,你看看這一路都是什麼鬼地方?儘是些荒山野嶺,能有什麼好享受?”
江彬心想:“您老人家是想一路上都有女人伺候的話,乾脆出門的時候帶著,何至於要到半路上才想辦法?”
朱厚照收回目光,望著昨日來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問道:“靈丘縣城距離此地不遠,是吧?”
江彬一愣,隨即意識到皇帝這是身心疲乏想要找個地方歇腳。
昨夜可能朱厚照已想通,在繼續隱藏行蹤自討苦吃以及暴露行蹤卻可以安然享樂之間,開始慢慢傾向於後者,江彬趕忙道:“回陛下,正是靈丘,昨天咱們已經去過,隻是要進城的話非得拿出你賜予的諭旨不可,若不拿出來……地方官員現在都怕招惹事端,肯定不會開城門。”
朱厚照點了點頭:“那就派人去通知……乾脆江彬你親自去吧,你到底是蔚州衛指揮僉事,這裡又是你的防區,難道守城官兵會阻攔你進城嗎?”
江彬恭敬行禮:“那陛下您稍等,小的這就去……哎呀不對,應該是聽從陛下吩咐,您讓小的幾時出發都行。”
朱厚照一揮手:“彆拖延了,朕在你回來前,都會守在這兒,避免暴露行藏為盜寇所趁,你進城後帶人來接駕便可。”
江彬請示:“那您的身份……”
“朱公子。”朱厚照無所謂地道,“跟之前一樣,隨便他們誤會朕是誰吧。就算當朕是個太監,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