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便不能坐著看他被人誤會。”
養心殿裡——
宮侍們前來詢問,“皇上,已經亥時,安歇嗎?”
“今夜怕是難眠咳咳。”司芸盤腿坐在窗邊軟榻上,但她自己坐起來甚是吃力,於是身旁放了個憑幾,手臂搭在上麵用以支撐身體。
司芸麵前放了個棋盤,指尖捏著棋子在跟自己對弈。
她持白子,落在棋盤上,再持黑子圍困白子。
宮侍見她沒有安歇的意思,這才立在一旁等著伺候。
隻下了約摸三個棋子左右,就聽到外麵隱約有聲音。司芸抬手抵唇朝窗外看過去,就見君後吳氏遠遠過來了。
司芸不由眉頭輕皺,“上不得台麵的東西。”
吳氏封完貴君後,排場儀仗自然是比以前當貴君跟皇貴君的時候還要大,隻是如今這晚上走動都需要這麼多的人簇擁跟隨行了嗎?
司芸厭惡地收回目光懶得多看,連原本下棋對弈的雅致都沒了。
她攏了攏披在身上的大氅,歪靠在憑幾上垂下眼睫把玩手中棋子。
“皇上。”吳氏行禮。
“夜深了,你來做什麼?”司芸掀起眼皮看他,嘴角帶有譏諷笑意,“君後之位都給你了,你這個時辰再過來,總不能是因為想伺候朕安歇吧?”
後宮之人能有幾個真心?為的還不是權勢跟地位。
吳氏深呼吸,臉上掛著僵硬笑意,“君後之位是皇上您親封的,怎麼現在說的好像是我算計來的。”
“不是你算計的,是你那好姐姐吳思圓算計的,”司芸輕咳兩聲,才繼續說,“你吳家的手,如今是越伸越長了呢,連司牧的新稅都敢去分一杯羹。”
司芸笑,“朕該誇她有勇有謀呢,還是該罵她吃裡扒外?”
吳氏眼睫煽動低頭聽訓,不敢多說。
這些事情他又不知道,也聽不懂,司芸這會兒說給他聽分明是想撒氣,把在吳思圓身上受的氣撒在他身上。
吳思圓如今扶持小太女,司芸不得不依仗她行事,明知道她可能“手腳不乾淨”亦或是“一心兩用”,但沒有十足的證據之前,她根本拿吳思圓沒辦法。
吳家這顆大樹太大了,在朝堂上的根基也深,想要連根拔除實在是太難,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
且吳思圓跟譚老太傅不同,前者是狼子野心,心中權勢過重,想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司芸抬手抵唇,肩膀輕顫咳了兩聲。
但攔腰截斷卻是個不錯的法子。
群龍無首,整個局麵就會猶如一盤散沙,到時候便可以重組了。
見司芸咳個不停,吳氏湊過來,抬手輕撫她後背,瞧見她果真在下棋,便道:“皇上自己下棋無聊,不如我陪您手談一局?”
“你?”司芸詫異一瞬,笑了,“你那棋藝朕看得明明白白,哪次贏過朕?也罷也罷,乾坐著也是等,跟你手談也是等,不如陪你玩玩。”
宮侍過來收子歸納,然後將黑白兩罐棋子並列放在最中央。
知道司芸喜歡白子,吳氏自覺將黑子棋罐拉到麵前。
“吳氏啊,朕其實還挺喜歡你,”司芸下棋,輕聲跟他聊天,“你美貌,有才藝,尤其是沒心機,所有心思都寫在你這張美豔的臉蛋上,讓人一眼就能看明白咳咳。”
“但是你隻適合當個得寵的貴君,有了桉桉也隻能是皇貴君。君後需要費腦子,但你沒有啊……”
吳氏,“……”
吳氏薄唇抿緊,抬眼瞪她,“謝皇上誇獎。”
“朕說的是實話,若是後宮人多,若是後宮大印不在司牧手裡,吳氏啊,你可知你都死多少回了。”
“你能活到今日,一是你長姐吳思圓的功勞咳咳,她穩坐前朝手握權勢,後宮之中無人敢針對你。二是司牧掌權,他清掃後宮穩定後方咳咳,所以有點心機的不安分的,比如柳氏,都被他拔掉了。”
“尤其是最後一條,你沒腦子。你沒心機,不懂陰損手段,這才是你活下來的關鍵。”
說這幾句話,司芸緩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說完。
“但如果沒有吳思圓,你也不是以吳家長子的身份進宮,朕對你還真能多出幾分縱容跟偏愛。”
吳氏捏著棋子,聲音含糊著說,“那皇上現在是不喜歡我了?”
司芸隻是笑。
“也是,你愛的向來隻有你自己,”吳氏將棋子放在棋盤中,像是說氣話一般,“而我卻曾愛過你。”
司芸身為皇室,相貌自然極好,沒生病前整個人更是慵懶散漫,自帶風流懶散意味,讓人心生喜歡。
吳氏年少進宮,對司芸芳心暗許很是正常,甚至為了她跟其他人爭風吃醋。
可惜宮中多年,再濃烈的感情都已經磨損耗儘,心如死灰,好在他還有個女兒。往後人生的每一步,他都是為桉桉在走,為桉桉而活。
司芸道:“彆說氣話,好好下棋。”
這便是要轉移話題了。
“我沒說氣話,”吳氏說,“是實話。”
他蔥白般的指尖夾著的黑色棋子“啪”的聲摁在棋盤上,“不然,我也不會贏你。”
司芸垂眸看,這才陡然發現吳氏布局已久,現在已經到了收子的階段。
“你——”司芸驚詫地看著吳氏,咳了兩聲問,“你棋藝何時增進的這般快?”
吳氏笑了,露出幾分年少時的得意傲慢神情,容貌在明亮燭光的映襯下甚是好看,“我愚笨無腦是真的,但我曾經喜歡你的心也是真的。”
吳氏說,“我棋藝其實很好,連阿姐都不能勝我半子。但我以前喜歡你,所以次次敗給你,就為了讓你教我。”
一些笨拙的、青澀的、討好人的手段罷了。
他垂眸看著棋盤,有些感慨,“皇上,我為你故意輸,不是輸給你,是輸給年少的喜歡。”
吳氏抬眸看司芸,眸光清亮依舊,“可今日我卻要贏,贏是因為身為人父的堅韌跟強大。”
他話音落,司芸就聽見窗外有整齊的腳步聲走動,然後停下。
這種腳步聲她之前在司牧兵圍養心殿的時候聽到過。
司芸臉色瞬間變了,扭頭朝外看,吳氏帶來的人已經將養心殿圍住。
剛才那些黑夜中跟在他身後的哪裡是宮侍,分明是禁軍們。
如今朝外麵看過去,黑夜無星無月下,燈籠下偶爾看到的光亮是禁軍身上的盔甲。
“吳氏,你大膽!”司芸伸手一指吳氏,因情緒激動,顴骨微紅,“你可知你在做什麼?”
吳氏把棋子挨個收好,“皇上放心,我沒有弑君之心,我隻不過聽從長皇子的命令,來守著你罷了。”
“司牧?”司芸瞳孔放大。
吳氏笑,“看吧,你剛說完我沒有心機,便被我困住。皇上啊,你算計一生,如今眾叛親離一無所有,可曾有過一絲後悔?”
他站起身朝窗外看,“禁軍已經出宮,你的算盤可能要落空了。”
司芸嗆咳起來,一陣比一陣咳的凶,雙手緊緊握著棋盤邊緣才勉強撐住身體。
吳氏跟身邊宮侍吩咐,“從今日起,沒有長皇子的旨意,任何人都不準進養心殿私自見皇上,包括太女司桉桉。”
“是。”
“你究竟所圖什麼?連君後之位都滿足不了你了嗎?”司芸側頭怒目看吳氏,眼底發紅。
吳氏道:“圖桉桉,此生平安。”
他以前想的的確是那把位子,想著桉桉當皇上他當太君後,可若是拿命換取此等身份地位,吳氏寧願放手。
為父者,想來想去,最想要的不過是孩子能夠平安。
司芸氣的呼吸沉沉,“好樣的咳咳,你們吳家一家都是好樣的。你姐是個吃裡扒外的東西,你也不是好貨!”
她用儘所有力氣拎起棋罐朝吳氏砸過去,結果隻砸在吳氏腳尖前麵。
司芸伏在棋盤上喘息,吳氏卻被麵前支離破碎的棋罐嚇得哆嗦,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才伸手撫著胸口呼吸。
他強撐到現在已經差不多了,見目的達到,趕緊退了出去。
他從養心殿離開的時候,禁軍已經出宮。
此時譚府後門口——
李衙役身著衙役服,抬腳上了台階,站在那扇緊閉的大門麵前,伸手叩響門環。
“誰啊?”門人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在門內問,“都睡了,有事明早再說。”
李衙役道:“是京兆尹巡邏隊從這兒經過,我們方才在路上碰見一醉酒學生,說是譚博士的學生。”
門人一聽跟譚柚有關,這才開門。
李衙役聽見裡麵動靜,不由朝身後打了個手勢,立馬便有十人上前,一左一右各五人,貼著大門微微側身伺機而動。
門打開一條縫,門人把頭伸出來看,“哪個學生啊?”
話還沒說完,就被人用手刀劈在後頸處昏過去。
門人趴在門檻上,李衙役伸手用力推開門,眾人越過門檻腳步輕盈地進府。
譚府也甚是警惕,這邊李衙役等人剛進來,那邊就有下人敲鑼報信,一時間火把四起府兵集合。
可惜跟這些“衙役”們比起來,譚府府兵那兩下子就是花拳繡腿不值一看。
“衙役”們沒殺人,隻將人打暈,然後直奔墨院。
長皇子次次出宮,馬車後麵都會跟著一隊宮中侍衛,約摸十八人左右。此時聽見動靜,都守在墨院門口。
李衙役率先衝過去,她本以為這些侍衛跟那些府兵一般,她一人能打暈三個,結果等交手後才發現不對勁。
“是禁軍!”
李衙役揚聲朝身後喊。
司牧帶的侍衛,雖穿的是侍衛宮服,但卻是禁軍的身手。
“衙役”們瞬間警覺起來,若是禁軍攔路,想進墨院那便棘手很多。
先前一路衙役們都是赤手空拳,到了此刻,才把手搭在腰間的佩刀上,打算動真格。
外麵聽著動靜是已經打起來了,屋裡的趙錦莉忍不住往門口走了兩步,眼睛試圖透過門板看到外麵的場景。
她垂在身側的雙手早已攥成拳頭,呼吸發緊,腦子裡一時間什麼都有,亂成一團麻。
老太太也在屋裡,還有譚橙。
平時姿態輕鬆的老太傅,今日神色格外嚴肅,目光跟趙錦莉一樣,都在朝外看。
禁軍十八人,對方三十六人。禁軍雖有以一敵百的本事,奈何這群由趙家親手調教出來的“衙役”也不是尋常人。
尤其是趙家打架從來不是靠魯莽取勝,李衙役從交戰中退出來,站在偏高的位置負責指揮。
她們分出三十人跟禁軍交鋒,其餘六人找機會趁禁軍被纏之際,衝進墨院。
院門口的燈籠被打掉,今夜更是沒有星辰月亮,光線昏暗之際,饒是禁軍都沒辦法做到攔截全部,總有遊魚找準縫隙從禁軍所組成的網裡鑽進院中。
李衙役是將譚橙跟譚柚以及譚柚身邊的花青都考慮進去,這是院內能有的戰力。
按理說進去六個才是萬無一失,可惜禁軍實在是太強,她們以一攔二甚是攔三,不給半分機會。
最後加上李衙役隻先後進去四人,都是勉強進入。
花青守在房門口,看見有人進來絲毫不覺得意外。畢竟上次街上那人都能以一抵四,想來這次來的也不是窩囊廢。
“主子,人到了。”花青活動拳腳,衝著最先進來的人,率先躍下台階迎上去。
屋裡老太太道:“門打開。”
緊閉的房門打開,譚橙跟譚柚出來,一左一右站在廊下台階上。
老太太跟司牧坐在桌邊朝外看,趙錦莉站在門內。
後又進來兩人,譚橙跟譚柚對視一眼,姐妹兩人同時動手。
譚橙等交手之後才開始皺眉,低聲問譚柚,“禁軍何時到?你我之力,撐不了多久。”
譚柚表情也不輕鬆,“應該到了。”
胭脂調兵從宮裡出發,現在差不多該到了。隻是人來之前,先要分出一隊人馬控製住司芸,以免宮中無人她搞出什麼幺蛾子。
譚橙這才鬆了口氣,然而還未等氣息喘勻,就見李衙役進來了。
京兆尹府的李衙役,很多人都不陌生,她每日帶隊在街上行走,維護街上治安跟秩序。既常見,又不顯眼。
譚柚在院內微弱的光亮中瞥見李衙役的臉,眉頭擰的更深。
“為何是你?”譚橙看她開口先問。上次她騎馬到岸邊,這人還在安慰她。
李衙役沒理會譚橙的問題,見進來的三人被纏住,沒有半分猶豫,直接就要往屋裡進。
司牧就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外麵,身邊沒有一個能用之人,完全是待宰的羔羊。
李衙役剛抬腳,就被譚柚出手攔住。
譚柚一人攔兩個,鼻尖沁出薄汗。
就在這時,趙錦莉動了。
她從屋裡出來,赤手空拳直接去找李衙役。
瞧見是趙錦莉,李衙役動作遲緩幾分,險些愣住。
“你怎麼在這裡?”李衙役問。
趙錦莉像是憋著火氣,每一下的拳頭都又重又沉,“為什麼?”
“祖父他到底想乾什麼?為什麼沒人告訴我?”
“我們不是姓趙嗎?從小便立誌保國衛民,那現在又在做什麼?!”
“謀逆嗎!”
司牧的一些手段趙錦莉屬實看不慣,她行事堂堂正正,立身極正,不適應司牧的某些做法,但她從未想過殺了他啊。
趙錦莉原本隻猜測可能是國公府出事了,心頭的弦繃緊,直到看見李衙役的那一瞬間,“啪”的下,弦斷了。
李衙役是趙家的人,這事趙錦莉一直都知道,每年祭祀時,李衙役都在。
看見她,無異於看見了祖父。
趙錦莉感覺心頭信仰崩塌了,整個都有些崩潰,對眼前景象難以置信。她打法突然不要命起來,李衙役又讓著她。
導致趙錦莉一腳踢在李衙役手腕上,將她的刀踢飛,自己飛身接住,等落地時手臂一揮,刀隨手腕轉動架在李衙役脖子上。
“住手!”
蒼老年邁的男聲在圓門處適時響起。
院內“衙役”停手,李衙役攥緊的拳頭鬆開也放棄抵抗,唯有趙錦莉的刀還搭在李衙役肩上。
趙錦莉順著聲音轉動脖子,能清晰的聽見自己骨頭轉動時發出的僵硬聲響。
她眼前一片模糊水痕,搖搖欲墜,啞聲問,“為什麼?”
老國公拄著一根顏色黝黑的陰沉木拐杖,兩手搭在上麵,視線從趙錦莉滿是淚痕的臉上移開,朝屋裡看。
譚柚譚橙跟花青已經退到廊下而立,正廳中老太傅已經站起來,而她身後坐著的人是當今長皇子司牧。
老國公抬腳往前走,從趙錦莉身邊擦肩而過,但未跟她說半句話。
趙錦莉手抖到握不住刀,倔強地站著,餘光瞥見祖父越過她繼續前行,“咣當”一聲,刀掉在地上。
也是老國公進來,外麵的局勢才看清楚。
禁軍大隊已經到了,將門口所有“衙役”製伏,這會兒進來十幾人,拿下李衙役跟其餘三人,將她們三十七人押在一起。
期間沒人管趙錦莉,任由她站在那兒。
老國公進屋,司牧道:“坐下吧,聊聊。”
門關上,隔絕裡麵一切聲響。
庭院裡,花青活動手腳,疼得齜牙咧嘴。她本以為胭脂應該跟在眾人後麵進來,結果這一隊禁軍都進來完了也沒看見胭脂。
莫不是宮裡出事了?
花青攔著領隊,問,“胭脂呢?”
“去吳府了。”領隊道:“趙家今夜其實是兵分兩路,一路朝譚府來,另一路的目標,是吳府。”
“我們路上遇見吳嘉悅的長隨,她說吳府出事了。”
吳府——
趙錦鈺進入吳府如入無人之地,他看向站在庭院裡伸手護著身後吳主君的吳思圓,說道:“吳大人,你若自己過來,我便不動你吳府其他人。”
“你放心,我的目標隻有你。”
吳思圓沉著臉,看向前方穿著黑色夜行衣,身形清瘦的高馬尾男子,肯定的開口,“趙錦鈺。”
她都已經躺下了,陡然聽說有劫匪,隨便扯了件外衫披上就站了出來。
京城之中,怎麼可能有劫匪?
尤其是京兆尹府負責夜間巡邏,每過半盞茶時間就會有一支巡邏隊經過。如果真有劫匪,剛進城門就已經被拿下了。
吳思圓臉色刷白,還沒見著麵就猜到來的是趙家人。
她推吳主君,讓他往後院躲。
可吳主君哪裡願意,最後兩人被趙錦鈺堵在庭院裡。其餘的吳家人都被打暈在地。
“你趙家有什麼目的,但凡你們說出來,我都能幫你們做到,”吳思圓試圖拖延時間,“何必非要來這出。”
趙錦鈺圓圓的眼睛彎起來,“我們的目的是,要你的命。”
他從腰間抽出軟刀,刀光直逼吳思圓,根本不給她多嘴的時間。
吳主君抽了口氣,伸手抱住吳思圓胖胖的身子,“妻主!”
“住手!”
一匕首破空而來,帶著風聲,擦著趙錦鈺的臉頰而過,直接逼退他。
趙錦鈺腳尖轉動,衣擺成圓,轉身躲開。
等他再抬頭的時候,臉上的黑布已經掉落,吳府燈籠之下,映亮他那張甚是討喜可愛的臉。
扔出匕首的吳嘉悅一愣,“趙錦鈺?!”
趙錦鈺轉身看吳嘉悅,手指地麵,掌中軟劍一甩,聲音比劍光寒意還有冷上幾分,“滾。”
吳思圓也來不及想為何吳嘉悅這時候會回來,連忙大聲跟她喊,“快跑,去譚府!快去譚府找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