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秦青羨無比煩躁,後悔剛才沒有一劍殺了晉王。
可轉念一想,天子立晉王為皇儲,不過是想保住皇孫的性命——晉王的皇位來得名正言順,才不會跟一個什麼不懂的奶娃娃計較,甚至會為了一個寬和仁厚好名聲,會更加優待皇孫。
畢竟現在的皇孫,實在太小了。
主少國疑,身邊又無強臣輔佐,隻有他一介武將,怎坐得穩天下之主?
秦青羨揉了揉眉心,餘光瞥見臉色有些凝重的未央。
忽而想起,晉王登基,皇孫或許能活,但他與未央,大多是活不了的。
秦青羨停下了腳步,讓宮人抬著小皇孫的步攆先行一步。
未央見此,便知秦青羨與她有話要說,便放慢腳步。
果不其然,秦青羨向她抱拳道:“夫人,請借一步說話。”
未央頷首,與秦青羨繞開宮道,來到宮道旁的一處小花園中。
四月的天氣,花稀葉陰薄。
未央立於樹下,有斑駁日光落在她身上,縱然滿身血汙,她亦是一處風景。
秦青羨便有些明白,何為書中所言的傾城國色。
這樣的一個人,陪他去赴死,委實可惜了——太子對秦家有大恩,他為皇孫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但未央是局外人,不過是偶然被他撞見,抓來哄皇孫,又被他半脅迫地抱著皇孫去守靈,這才身陷奪嫡之中,得罪了晉王。
想到此處,秦青羨心中有些愧疚,便道:“天子有意立晉王為儲君。”
“此事我從何世子處得知了。”
未央笑了笑,道:“晉王若為天子,隻怕你我要大難臨頭。”
秦青羨劍眉微蹙,道:“你放心,我會儘力護著你。”
未央有些意外。
眼前的這個少年,忠君愛國,對父輩們頗為尊崇,最是瞧不上忤逆不孝之人,她將嚴家一家老小趕出家門的事情,便是在他道德底線處起舞,故而他才會得知她的身份後,便對她疏離起來,這會兒怎麼又會對她關懷備至?
想了想,大抵是因為他是武人,沒有何晏那麼多的彎彎繞繞,她到底救他一命,他如今關心她,隻是為了報答救命之恩,並無他意。
想通之後,未央坦然接受秦青羨對她釋放的善意。
宮道處,宮人領著何晏而來。
宮人眼尖,看到花園處與秦青羨說話的未央,便道:“那不是夫人嗎?世子爺,要不要奴婢將夫人喚過來,與世子爺一道去往陛下寢宮?”
大夏民風開放,男女之間說幾句頗為正常,並不是甚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更何況,未央剛與秦青羨並肩作戰,此事有話要講,也在情理之中。
何晏漫不經心瞥了一眼樹蔭下的未央,冷聲道:“不用。”
宮人見何晏麵上有些不喜之色,不敢再說,隻在前方引著路。
未央並沒有看到宮道上的何晏,隻是聽秦青羨說著話。
秦青羨道:“此事因我而起,便該由我去承受結果。我本不該將你攪入局中,隻是事發突然,而你——”
說到這,秦青羨聲音微頓,歎了一聲,道:“罷了。”
“待到天子寢殿,天子若問,你隻需將一切事情全部推在我身上,隻說是我要你哄皇孫,是我讓你抱著皇孫去靈堂,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與你無關。”
“晉王聽此,當會不再與你為難。”
頓了頓,秦青羨又道:“你是天子賜給何晏的妻子,晉王縱然跋扈,終究要顧忌幾分天子賜婚的顏麵。”
未央心中一暖。
她本以為這位少將軍是位莽撞之人,不曾想,倒也是個粗中有細的,便道:“少將軍的話,我都記下了,多謝少將軍替我打算,隻是不知,少將軍自己有何打算?”
晉王是萬萬不能登基的,哪怕天子將他立為新的儲君。
秦青羨道:“皇孫是太子唯一的骨血,太子對秦家有大恩,前方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護著皇孫。”
未央秀眉微動,忍不住想起秦家的往事。
雍城秦家,乃北方武將之首,世代鎮守北地邊境,數年前,天子對北狄用兵,儘起秦家兒郎,然而這一仗死傷慘重,數十萬大軍,無一生還。
戰報傳至華京城,天子勃然大怒,追究主將過失,秦家由炙手可熱的武將之首,變成人人喊打的敗軍之師。
危難之際,是當時還是皇子的太子挺身而出,言秦家乃是沙場宿將,怎會敗得如此慘烈?此事必有原因。
太子長跪紫宸殿,天子這才下令徹查秦家戰敗之事,還秦家一個清白。
太子待秦家如此,秦青羨如此護著皇孫,也是報太子當年仗義執言之恩。
想到此處,未央眸光輕閃,問道:“少將軍是仁義之人。”
秦青羨嗤笑,似乎對“仁義”二字頗為不屑。
未央道:“隻是不知,少將軍在來蘭台殿之前,可曾見過天子?”
“見過。”
秦青羨挑眉,有些不解未央為何會問這樣的問題。
未央斟酌著用詞,道:“不知天子龍體如何?”
秦青羨麵上有些不耐,直接道:“你想問什麼,直說便是,無需吞吞吐吐。”
未央輕笑,不再猶豫,道:“敢問少將軍,以少將軍之見,天子還有幾年陽壽?”
秦青羨微怔,上下打量著未央,雙手環胸,慢慢道:“天子隻是一時悲慟而陷入昏迷,龍體並無大礙,以我之見,三五年之內,朝中應無國孝。”
“這便好。”
未央鬆了一口氣,道:“我有一計,不僅能保皇孫無虞,更能保你我性命,不知少將軍願不願意信我?”
怕秦青羨疑惑,未央又補上一句:“我與何世子很快便會和離了,晉王不會顧忌天子賜婚便不會我下手。”
秦青羨眼底閃過一抹驚訝。
未央繼續道:“我與顧明軒的事情,少將軍想來也略有耳聞,縱然晉王放過我,顧明軒也會尋我的麻煩,所以少將軍,我與你現在是一條繩的螞蚱,不存在我將事情推在你身上,便能保住性命。”
“此時的我,比你更害怕晉王登基。”
聽到害怕二字,秦青羨劍眉微挑,道:“說說看,你的打算。”
未央眸光輕閃,道:“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秦青羨思度片刻,寒星似的眸陡然一亮,道:“你的意思是——”
未央笑著道:“天子若將晉王封為皇儲,少將軍大可不必與他爭鋒,隻替小皇孫求了雍王的位置來。”
“雍城乃是少將軍的大本營,縱然秦家此時隻餘少將軍一人,但秦家餘威尤在,小皇孫去了雍城,想來是分外安全的。至於晉王麼.......”
“皇儲之位的確尊貴無比,但也是眾矢之的。”
秦青羨接道。
大夏立朝百年,鎮守四方的藩王不止晉王。
太子病逝,皇孫年幼,天子年邁,對皇位起了心思的,怎會隻有晉王一人
楚王、燕王、蜀王,這些藩王個個不是省油的燈,若得知晉王做了皇儲,其他藩王必會生事,而且會在晉王剛被立為皇儲的時候生事——晉王初為皇儲,根基不穩,這個時候除去晉王,是最好的機會,而不是等到天子崩逝,晉王為帝後,再去起兵造反。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天子將晉王立為皇儲,其實是為了保護皇孫。”
未央輕輕一笑,說道。
秦青羨上下打量著麵前未央。
未央又道:“所以少將軍,我們要配合天子,莫讓天子一個人唱獨角戲。”
秦青羨星眸輕眯,手指微緊,片刻後,他自嘲一笑,道:“看來是我莽撞了,你若不說,隻怕我要誤解陛下的用意了。”
不僅是誤解,若到必要時刻,他不介意壓上秦家百年名聲,來兵諫天子——在得知天子有意立晉王為皇儲的那一刻,他便讓身邊的親衛聯係與秦家交好的武將,提防天子昏聵,晉王掌權。
未央笑道:“少將軍是當局者迷。”
“不。”
秦青羨搖頭,道:“是我不曾考慮這麼多。”
這似乎是武將的短板,太過意氣用事,縱然長於皇城,身處政治中心,也很難與朝中的那些老臣一樣,天子一個眼神,他們便知天子何意。
想到這,秦青羨看了看未央。
若是未央留在他身邊,他的情況似乎能改觀很多。
秦青羨挑挑眉,忽而想起一件事——未央剛才說她即將與何晏和離。
四月孟夏,青草萋萋子規啼。
秦青羨心情大好,一時間覺得日夜啼血的子規都不那麼惹人厭了。
秦青羨道:“咱們先去找天子,莫讓天子久等。”
未央不知秦青羨心中想法,隻以為秦青羨頗為認可她的話,微微頷首,跟著秦青羨走出花園,向天子寢宮而行。
二人一邊走,一邊說話。
未央道:“少將軍出身將門,性格剛烈,寧折不彎,這本是好事,隻是少將軍的剛烈,莫被旁人利用了。”
秦青羨劍眉微動,餘光瞥了一眼未央,心中微暖。
他的族人儘數戰死邊關,他在華京城野蠻生長,從來無人規勸他,更無人擔心他被旁人利用。
秦青羨抿了抿唇,忽而有些羨慕何晏。
這般好的一個女子,何晏怎舍得與她和離?
秦青羨神遊天外,隻覺得路上的時間過得很快。
不多時,秦青羨與未央來到天子寢宮。
天子先召集的是藩王宗室與朝臣世家,商議皇儲之事,議完之後,才會接見未央。
秦青羨將未央安置在偏殿,讓小宮人好生照看未央。
小宮人連連應下,秦青羨帶著小皇孫來到天子寢殿。
寢殿頗大,幽冷龍涎香掩著淡淡的苦澀藥味,藩王宗室朝臣世家們按照身份立成四排,見秦青羨領著小皇孫進來,紛紛向他看來。
床榻上的天子,此時也在老黃門的攙扶下坐起了身,晦澀目光落在秦青羨身上。
這個人,渾身都是刺,他實在憂心,秦青羨能不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會不會在他剛剛宣布完立晉王為皇儲,便拔劍兵諫。
可他實在來不及與秦青羨細細商議,太子去的太突然了,根本沒有給他時間讓他布置一切。
立晉王為皇儲,是他能為皇孫做的最好的打算,也是唯一的打算。
天子眉頭深皺,虛虛咳嗽著,老黃門連忙給天子揉胸捶背。
小皇孫一路小跑過來,抱著天子道:“皇爺爺,我好想您。”
天子拂了拂小皇孫的發,聲音微弱,道:“爺爺也想你了。”
祖孫二人說了一會兒話,小黃門便將皇孫領在一旁。
皇孫雖然年齡小,少不更事,但這幾日發生的一切,讓他知道自己一定要乖乖的,皇爺爺不會害他,小叔叔也不會害他,他隻需要聽他們的話,便夠了。
皇孫乖乖地坐在一旁。
天子見皇孫如此乖順,心中越發心酸,然而麵上卻不曾顯露半分,仍是不怒自威的大夏天子。
“今日召集眾卿來此,是有要事宣布。”
天子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打量著秦青羨。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今日的秦青羨,似乎與往日些不同,但他又說不上來,究竟是什麼不同。
天子心中忐忑著,說完立晉王為新的太子的事情。
他的聲音剛落,眾人齊齊看向秦青羨,或幸災樂禍,或饒有興致,頗為期待秦青羨給他們帶來新的驚喜——秦青羨在太子靈堂上差點將晉王殺了的好戲,他們還沒看夠呢。
至於原本應該著急的眾多藩王,此時麵上一派風平浪靜,隻是餘光用打量著秦青羨——有秦青羨這個刺頭當前鋒,他們樂得在後麵撿現成的結果。
萬眾矚目中,秦青羨站起了身。
殿內眾人目光越發熾熱,天子身邊的衛士們麵色凝重,手指悄悄按上了腰間佩劍的劍柄。
然而讓所有人意外的是,秦青羨並沒有如往常一樣激烈,他隻是平靜道:“陛下此舉甚為英明。”
一時間,殿內眾人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而秦青羨的下一句,又讓他們覺得沒有出毛病。
秦青羨道:“隻是不知,晉王為儲君,皇孫又該如何安置?”
眾人心中了然。
這才是秦青羨的作風嘛。
隻要天子說皇孫為藩王,秦青羨下一刻依舊會是他們所熟悉的華京混世魔王。
天子斟酌道:“阿羨以為該如何安置?”
秦青羨笑了笑,道:“晉王為儲君,皇孫則為藩王。”
“雍州地處北地邊境,離華京城頗遠,敢問陛下,皇孫可為雍王?”
天子晦澀眸光中閃過一抹驚訝,殿內眾人更是大驚失色——易燃易爆炸的混世魔王秦青羨,怎會這般輕易便接受了晉王為皇儲的事情?
他不是最忠心太子,願為太子刀山火海、萬死不辭嗎?
眾人大惑不解的神情被秦青羨儘收眼底。
秦青羨心中冷笑,想起未央在路上說過的話——莫被旁人利用。
這些敬畏著他的,恐懼著他的人,無不想利用他。
天子久久未說話,秦青羨又道:“陛下?”
“唔,雍州......雍王,”天子思度片刻,深深地看了秦青羨一眼,道:“便如阿羨所諫,立皇孫為雍王。”
秦家兒郎戰死邊關後,接替秦家守雍州城的,是天水薑家。
薑家亦是滿門忠烈,皇孫在雍州,進可穩定帝位,退可保身家性命。
天子道:“而今皇孫年幼,待他年滿十五,便讓他去雍州就藩。”
五年的時間,若藩王勢力可除,皇孫便無需就藩,立為太孫直接繼位,若藩王勢大,便去雍州自保。
天子環視殿內眾人,沉聲道:“眾卿意下如何?”
朝臣們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一時間沒有說話。
宗親藩王麵上滿是不願,大多立在原處沒動,唯有宗正府下的宗正卿與宗正丞站了出來,道:“陛下英明。”
宗正府出頭,剩下的宗親們也紛紛開始站隊,藩王們見大勢已去,隻得強壓下心中惡氣,麵上應承下來,心裡卻盤算著如何除晉王而代之。
三公見此,也跟著符合,至於九卿,素來以三公為尊,見三公們同意,自己便連忙跪地高呼天子英明。
晉王麵上是遮不住的喜色,對著天子拜了又拜。
天子讓伺候自己多年的老黃門親自將晉王攙起,道:“皇弟為儲君,按照祖宗禮法,朕本該讓太常卿擇一時間帶皇弟祭天告知祖宗。奈何太子病逝,朕心痛難以自製,身體越發不中用,便暫將祭天禮緩上一緩,待朕身體痊愈後,再領著皇帝告知列祖列宗。”
此話一出,眾多藩王心思立即活躍起來——不能登台祭禮的儲君,算什麼名正言順的儲君?
天子今日立晉王,不過是形勢所逼罷了,縱然日後他們尋晉王的麻煩,天子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儲君之位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想到此處,藩王麵上的笑意真誠了幾分,紛紛恭賀晉王。
晉王心中原本極其忐忑,本以為天子必會追究自己下令殺死皇孫之責,自己隻能冒險走兵變之路奪取皇位,哪曾想,天子到底年齡大了,畏懼如日中天的他,直接將儲君之位雙手奉上。
儲君之位到手,祭天又何必急在一時?
晉王連忙道:“一切都聽皇兄的。”
天家和樂融融,眾人跟著附和,又在寢殿中說了一會兒話,天子精神有些不濟,眾人便退出寢殿。
秦青羨拍了拍小皇孫的頭,對小皇孫道:“你多陪陪陛下。”
皇孫太小,有些話他說了也無用,倒不如讓皇孫多跟著天子,學一學為君之道。
以前太子仍在,哪怕纏綿病床,也幫著天子理政,天子想著太子的病總歸會有好的那一日,便不曾將皇孫當做繼承人,以至於皇孫這般大了,還是懵懂無知。
而今太子病逝,皇孫不能再稚嫩下去了。
皇孫重重點頭,道:“我一定會聽皇爺爺的話的。”
秦青羨笑了笑,又與皇孫交代一番,這才離開天子寢宮。
秦青羨走後,天子與皇孫說了一會兒話,皇孫年齡小,昨夜睡得晚,今日在靈堂處又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不多會兒,便有些犯困,天子便讓小黃門抱著皇孫去一旁休息。
小皇孫揉著惺忪睡眼,戀戀不舍向天子告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