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說有一天, 康斯薇露能夠來到伊莎貝拉曾經生活過的那個世界——她或許能夠認出什麼是對方曾向她提及過的電腦與手機, 能夠習慣高樓大廈與外牆上的LED電子屏,能夠愛上琳琅滿目的廣告與商品,以及理解那些一百多年後發展出的獨特藝術與時尚。她從伊莎貝拉那兒學來了太多的現代詞彙與觀念,融入一百多年後的生活不會像伊莎貝拉企圖融入一百多年前的社會那般艱難。
甚至, 康斯薇露覺得自己可能會像伊莎貝拉所希望的那般穿著睡衣與她窩在床上,頭發胡亂用一根中餐外賣剩下的筷子插著挽在頭上,吃著街邊餐車買來的Fat Sandwishes,一旁的電腦裡放著浮誇的YouTube美妝博主的講解視頻作為背景音, 一邊嬉笑著,一邊為彼此塗著指甲油——
但康斯薇露知道自己骨子裡仍然會是一個19世紀末的女孩, 就像伊莎貝拉永遠也不可能抹去自己的現代思維一般——因此, 在對馬爾堡公爵的看法上,康斯薇露遠比伊莎貝拉要寬容, 當然, 也因為作為鬼魂的她並非當事人, 她得以擁有一個更加中立, 更加公正的角度默默地觀察著馬爾堡公爵, 不受伊莎貝拉所感受到的憤怒與辛酸而左右。
昨晚,在那場激烈的爭吵過後, 回到晚宴上的馬爾堡公爵向賓客們解釋了自己的缺席理由——愛德華的病倒在這兒成了一個絕妙的借口,倒也能被大多數的賓客所接受。
而康斯薇露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旁。她想知道已經清楚威爾士王子對伊莎貝拉的企圖的他會有什麼舉動。更重要的是,與伊莎貝拉有著截然不同立場的她在那場爭吵中看出了伊莎貝拉所不願相信的真相。
也許,僅僅是也許, 馬爾堡公爵也許愛上了伊莎貝拉。
當他嘶吼著說出他已不再對路易莎小姐有著過去的情感時,或許被他自己突然截斷的那句後半段實際上包含了伊莎貝拉,隻是那一刹那,情勢已不容許他將這一份感情傾瀉出口,那時正站在他對麵冷漠地看著他的女孩既不會相信也不會接受他的心意。
在晚宴剩餘的時間裡,馬爾堡公爵有一半的精力放在應付那些他未來在政界的同僚上,另一半精力都放在了威爾士王子的身上——他就像康斯薇露小時候聽從印度歸來的叔叔講述的故事中的老虎一般,獨自潛伏在叢林的陰影中,利用著環境掩蓋著自己預示著死亡的斑紋,默不作聲地觀察著自己的獵物,耐心地等待著時機。每一次威爾士王子轉向伊莎貝拉,每一次他衝她所在的方向微笑,每一次他細微的肢體動作,都能引起他的注意,並且警醒地將目光投注過去——
所幸的是,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為伊莎貝拉找的借口果真起了效果,將注意力轉移到了自己其他幾位情婦身上的威爾士王子沒有再對伊莎貝拉做些什麼。
而康斯薇露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儘管據伊莎貝拉的描述,一百多年後的英國貴族俱已沒落,公爵的頭銜早已失去了昔日的榮光,就連曾經高高在上,不可攀及的王室也放寬了所有的限製與規則。然而此刻,1895年的英國,仍然是一個貴族掌權,王室還頗具影響力的社會,幾乎沒有任何貴族希望與威爾士王子鬨翻,不用說過去那個利益至上,眼裡隻有自己的宮殿與政治地位的馬爾堡公爵,他不是那些心甘情願地將自己年輕貌美的妻子送上王子殿下的床幃的貴族中的一員,已是讓人慶幸。
如今的馬爾堡公爵,或許能為伊莎貝拉提供保護——而不僅僅隻是為了利益的相互合作。
這個念頭在那時首次出現在康斯薇露的腦海中。
又在她漫長的整夜思索中逐漸地發酵。
她偷聽到了路易莎小姐與馬爾堡公爵的對話——“我知道您想與我了斷一切,並且希望我越早越好地儘快離開布倫海姆宮——但是,看在我們曾經共同度過的一切的份上,阿爾伯特,能否請你明天早上送我一程呢?傑弗森還想留下來與一些勳爵們攀攀交情,那對他未來的事業發展很有利——拜托了,阿爾伯特,我不願孤孤單單地獨自離開布倫海姆宮,心裡想著上一次我離開這兒時還是相愛的戀人——”
伊莎貝拉不想知道這段對話的內容,更不會想要探究路易莎小姐如此要求背後的目的,但決心想要促成她與馬爾堡公爵和好的康斯薇露卻打算一探究竟。某種隱含在路易莎小姐說出那段楚楚可憐的懇求中的陰狠讓她感到了不安,倘若說就連康斯薇露也能察覺出馬爾堡公爵對伊莎貝拉逐漸覺醒的情感,那麼想必路易莎小姐便能夠更加直觀地感受到,這或許便是她在臨走前最後的力挽狂瀾。
馬爾堡公爵最後同意了這個請求。
路易莎小姐並未明說她離開布倫海姆宮的時間,畢竟事後再悄悄打發自己的貼身女仆去傳話更符合貴族小姐的做派,也更加浪漫而隱蔽。但康斯薇露卻也大致能猜出——如果路易莎小姐希望能與馬爾堡公爵單獨相處一會的話,便不可能早於他慣常的起床時間,也不可能晚於夫人小姐們的起床時間。
她再次看了一眼時鐘,指針已經走過了7點30,這是馬爾堡公爵慣常起床,而後去布倫海姆花園散步半小時的時間,於是她飄去隔壁看了看,發現馬爾堡公爵已經離開了。
伊莎貝拉的房間並不在宮殿正門的正上方,而她隻能遠離伊莎貝拉40英尺左右的距離,否則那種撕裂感就會強烈到康斯薇露無法忍受的地步——她向門廳的方向飄下去,發覺自己最多隻能來到前廳的上方,便無法在繼續向前一步了。若是路易莎小姐與馬爾堡公爵決定在門口處偶偶私語,她怕是一個字都聽不到。
從艾格斯·米勒的遭遇,再到慈善晚宴上的節目,康斯薇露想要能夠真正為自己,為伊莎貝拉,為眼前的一切做些什麼的渴望前所未有的高漲。她所偷聽到的馬爾堡公爵與路易莎小姐的對話儘管能證明他們的確了斷了,卻不足以讓伊莎貝拉回心轉意,她希望能從這場分彆的對話中真正地探明馬爾堡公爵的態度,如此她才有可能說服伊莎貝拉正式已經有所改變的公爵。
偷聽固然是不道德的行為,然而又有誰能夠以此來譴責一個鬼魂?
就在康斯薇露徒勞無功地在前廳上空轉悠,企圖找到一個能讓自己更接近下方的角度時,路易莎小姐現身了,身後跟著她的貼身女仆——才剛剛走入前廳,路易莎小姐就扭頭向她的女仆吩咐了幾句,也許是打發對方離開,也許是囑咐對方去看看馬爾堡公爵在哪,康斯薇露懊惱地猜測著,無奈地看著路易莎小姐的女仆放下行李箱,向樓梯走去。
路易莎小姐隻在前廳中等待了幾分鐘,接著便像是得到了什麼信號一般,快步地向前廳的左側靠窗走廊走去,那兒通向一間專為女主人的起居活動而設置的小廳,幾乎就在伊莎貝拉臥室的正下方,曾是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在布倫海姆宮中最喜愛的地點,她花費了不少時間向伊莎貝拉介紹她是如何花費心思地裝點著這間起居室——兩邊對稱裝飾的,放置著乾花,信箋,墨水與針線的,極其可愛的半圓形小桌;精心挑選的鑲嵌著珍珠母貝色象牙扶手與煙粉色坐墊的椅子;沙發上擺著的帶流蘇的小抱枕都是老夫人從法國帶回的戰利品,在壁爐兩旁矗立的書架上則是被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精心挑選出的書籍,從薩福的詩集到傑弗裡·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從喬治·桑的《康斯薇露》(這名字總讓康斯薇露會心一笑),再到簡·奧斯汀的初版著作,一應俱全。角落裡還放著一架非常古典的,由斯坦威所製造的三角鋼琴。伊莎貝拉出於對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的尊重,幾乎從不使用這間起居室,希望能儘力保持住它從馬爾堡公爵的祖母那便繼承下來的模樣。
康斯薇露跟隨著路易莎小姐來到了這兒,由於距離的縮短,她得以回到地麵上,飄在她的身邊,仔細觀察著她的神情——顯然,在曾經那段與馬爾堡公爵相戀的日子中,路易莎小姐也曾在這間美麗的起居室中度過了不少的時光,她沒有流露出任何進入陌生環境時,人們多少都會具有的局促與陌生,反而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中般自在。幾乎無需細看,她便能準確無誤地從書架上取下自己想要的書籍;無需尋找,她便能找到最舒適的角落坐下。她抬起臉來打量著那些家具,擺飾,插花的眼神,儼然是一位正在查看自己的房屋是否被入侵者破壞的女主人模樣。
“路易莎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