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貝拉對安德魯·布裡的出席事先並不知情。
在此前的準備中, 她與哈裡斯都一致同意, 海倫·米勒的虐待案件與艾格斯·米勒的強奸案之間的聯係十分緊密,不僅是因為它們分享著一個共同的被告,更因為這兩個案子本質上都是在揭露約翰·米勒隱藏在那道貌岸然的受人尊敬的木匠麵孔下的無恥嘴臉。隻要一個案件能夠贏得起訴罪名,那麼另外一個取勝的概率便會直線上升。
這是擊破點, 然而也會成為約翰·米勒與露西·米勒用以致勝的反擊點。
海倫·米勒還是個孩子,即便公爵親自上庭證明她的品德,她的證詞的可信度也會被她的父母提供的截然相反的說辭而抵消,反而會不利於公爵在陪審團團員心中的公信力, 減少他以後為艾格斯·米勒作證時的力度。因此,在海倫·米勒的案件上, 哈裡斯將時間都耗在了如何不打草驚蛇地在伍德斯托克及周圍村莊中尋找著能夠為這個案件作證的證人。在慈善晚宴開始以前, 他確實告訴了伊莎貝拉,在倫敦找到了一個證人——他對約翰·米勒與露西·米勒品德佐證的可信度, 將會遠遠超過這對夫妻能找來的任何證人, 哪怕他們具有更高的社會地位。
但伊莎貝拉怎麼也想不到那竟然會是海倫·米勒的親生父親。
聽到哈裡斯的話, 原本一直低著頭的海倫·米勒霎時間猛然直起身來, 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張的確與自己高度相似的麵龐, 目光在他與自己的母親之間打轉著,接著驚詫而又顫顫巍巍地看向了哈裡斯, 似乎生怕他接下來便會冒出來一句“這不過是個玩笑”。
露西·米勒看上去仿佛隨時都要昏倒,約翰·米勒放在桌子上的雙手捏緊了拳頭,而哈利·羅賓森的臉色鐵青。幾乎不用哈裡斯向對方詢問是否承認安德魯·布裡就是海倫·米勒的親生父親,在場所有人都能看出, 那個清瘦中年男人的身份果真便是如哈裡斯所介紹的那般。法官連連敲了好幾次法槌,大喊了好幾聲“秩序”,才讓因為這個男人的到來而引起了一番轟動的法庭安靜了下來,好讓哈裡斯繼續講述下去。
“安德魯·布裡先生,出生於伍德斯托克,是安德森·布裡先生——即米勒太太死去的前夫——的弟弟。他與他的哥哥從小便與米勒太太一同長大,甚至還包括比他們年長5歲的米勒先生。想必,他對米勒太太與米勒先生品德的描述,要遠比一個一年內也見不到木匠幾麵的市長,市議員,以及市長的妻子所提供的品德證詞要更為可信。布裡先生,能否請你告訴尊敬的法官與各位陪審團團員,米勒太太究竟是怎樣的人?”
“露—露—露西是—是一個—一個瘋狂的女孩。”顯然有著口吃毛病的布裡先生開口了,他半低著頭,目光牢牢地垂在地上,既不敢回應海倫·米勒殷切的目光,也不敢向露西·米勒所在的方向看去,為了聽清楚他囁嚅著說出的話,伊莎貝拉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除了她以外的其他所有人似乎也都做了同樣的事情,霎時間,整個法庭中安靜得就連眨眼的聲音似乎也清晰可聞,“她—她—她不是什麼—什麼善良的好人,她—她沒有—沒有父母—教—教導她,收養了—收養了她的叔叔和—和嬸嬸,也不管她。她幾乎是—是被我的父母養—養大的。安德森——我—我的—我的哥哥,說—說露西為了能—能有個愛她的—的人,什麼—什麼都願意做。”
“那麼,米勒先生呢?”
“我們—我們都很怕—約翰。”安德魯的聲音更小了,甚至開始顫抖起來,似乎僅僅隻是站在法庭上就已經耗儘了他所有的勇氣,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能夠闡述出當年的事實,“他—他很強—強—強壯,會—會—搶走我們帶去學校的—的—的午餐。安德森—安德森為了保護我,和他—和他打過好幾次—好幾次架。”
“反對,尊敬的法官!”哈利·羅賓森此刻站了起來,“聽上去,布裡先生所描述的是他童年印象中的米勒太太與米勒先生——眾所周知,人隨著年齡的鎮長,性格也會發生極大的變化。即便米勒先生果真如同布裡先生的描述那般,曾經是一脾氣有些暴躁的孩子,也不代表他長大後不能成為一個正直,受人尊敬,有著體麵工作的男人。上帝允許我們懺悔自己的罪過,並且改過自新,扭轉自己的人生軌跡,其意義難道不正在於此嗎?布裡先生,請容許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現在還居住在伍德斯托克及其周邊區域嗎?”
“不。”安德魯·布裡簡短地回答道。
“那麼請問你現在居住在何處?”
“倫敦,先生。”
“請問你從何時便離開了伍德斯托克,布裡先生?”
“11年前。”
“請問你那時多大年紀?”
“25歲,先生。”
“你的哥哥呢?”
“27歲,先生。”
“米勒太太呢?”
“21歲,先生。”
“除去上學時與米勒先生起了一些衝突,在那之後的十年間,你與米勒先生親近嗎?”
布裡先生猶豫了幾秒,還是搖了搖頭。
“那麼便很明了了,尊敬的法官,還有各位陪審團團員們,”哈利·羅賓森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雙手一攤,“布裡先生給出的說辭,最多,也不過隻能證明米勒先生在二十多年前有一點脾氣管理上的小問題,無損普威爾市長及其同僚為成年以後,為人更加成熟的米勒先生給出的品德證詞——至於米勒太太,想必在座的各位都知道,女人成為母親以後,性格上能有多麼巨大的變化。更何況,根據布裡先生的證詞來看,從小沒有感受過家庭溫暖的米勒太太希望能夠擁有一個無條件愛著她的人,難道孩子不正是這樣的存在嗎?既然如此,這便更加證明了米勒太太不可能對海倫·米勒,她的親生女兒,做出任何哈裡斯先生所描述的罪行。”
聞言,哈裡斯隻是再次轉向了安德魯·布裡,“布裡先生,能否請你告訴尊敬的法官與陪審團團員們,為何你成為了海倫·米勒的親生父親,而你的哥哥安德森·布裡卻迎娶了米勒太太?”他溫和地詢問著。
布裡先生抬起頭來,迅速瞥了一眼哈裡斯,視線又低垂了下去。
“露—露西想要—露西想要我的—我的父母留給我—我和安德森的遺產。”他小聲地講述著,“她—她的叔叔和嬸嬸沒—沒有留給她—她任何東西,她—她一直寄住在我—我的家裡,害怕—害怕如果我—我或者安德森結—結—結婚了,她就—就—就會被趕出去。她想—她想嫁給—給—給安德森,因為,他能得到—到房子,還有—還有土地,而我—我隻有—母親留下的一筆—筆嫁妝錢。但是,安德森不—不—不愛她,於—於是—露—露西就—就—就——”
說到最後一個字,布裡先生的聲音低得逐漸聽不見,結巴得也更厲害了,在令人心急難耐,焦躁不安的幾分鐘後,他總算磕磕巴巴地將露西·米勒如何處心積慮地引|誘了一個年輕,不諳世事,內向羞怯,性|欲旺盛而又無處發泄的男孩的故事說了出來。伊莎貝拉不禁開始猜測哈裡斯究竟是付出了什麼代價,又說了怎樣的一番話,才成功說服這個看起來膽怯至極,說話結巴的男人站上了今日的法庭,將他在內心中隱藏了十多年的最為羞恥的秘密,在上百人——這其中甚至包括認識他的村民與同鄉——的麵前一一講出。
“發—發現—露—露—露西懷孕以後,我—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我從來沒有想過—過—過結婚的事情,我很害—害怕,於是,安德森說—說他—他會替我—替我承擔—承擔這個責任。‘這就是哥哥該做的事情’,他—他—他當時是這—這麼跟我說的。”
說道自己哥哥當年曾經說過的話,安德魯·布裡罕見地完整吐出了整個句子,甚至就連他的聲音裡也帶上了一絲哭腔,抬手用磨舊了的羊毛袖子左右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他又繼續說了下去。
“所—所以我連夜離—離—離開了伍德斯—斯托克,去—去了倫敦,在—在—在一家鐘表店裡—裡乾活。安德森偶—偶爾—會給我寫—寫信,告訴我—我的女兒的—的—的狀況。但是,露—露西—沒有寫信來—來告訴我—安德森去世—去世的消息,我—我讀到—訃告的—的—的時候,葬禮—葬禮已經結束了。露—露西想—想獨占—全—全部的家產,我知道,可是我隻是—我隻是—我隻是想回去跟—跟—跟安德森告彆。她—她寫信叫我—叫我彆回去,還—還罵我,後—後來,我才知道,是—是因為她那時候就—就—就已經跟—跟約翰—跟約翰開始偷情了,害怕我—發—發現安德森是—是因為這樣才—才被氣病的。”
“那麼,布裡先生,敢問你又是如何得知那時候米勒太太與米勒先生的關係呢?”哈利·羅賓森立刻咄咄逼人地追問道,“米勒先生是一個善良而且富有同情心的男人,一個帶著女兒的寡婦失去了孩子,正是孤苦無依的時刻。米勒先生想向米勒太太伸出援手,倒也沒有什麼不妥。隻怕是被村莊中的有心人誤解了罷了。”
“尊敬的法官,請您準許我重新傳喚我方的第一位證人,波斯維爾太太。”
哈裡斯示意安德魯·布裡先不要回答哈利·羅賓森的問題,而是轉向了法官,要求著他的準許。很快,波斯維爾太太又回到了法庭上,她顯然是清楚自己會被二次傳喚的,臉上沒有顯出任何吃驚的神情。
“尊敬的法官,我想向您及陪審團團員呈現一份證物。”
聽到哈裡斯的這句話,貝恩便立刻從他帶來的證據中找到一封老舊泛黃的信封,交給了法官,而哈裡斯則繼續說了下去,“波斯維爾太太曾經在安德森·布裡與安德魯·布裡兩兄弟年幼時擔任過他們的保姆,因此與他們之間關係密切。在布裡先生發現米勒太太懷孕以後,他曾經尋求過波斯維爾太太的幫助,希望她能給予自己一些能夠擺脫孩子的藥草,但是波斯維爾太太拒絕了他——然而,那也使波斯維爾太太成為了這個世界上除了布裡兄弟與米勒太太以外唯一一個知道海倫·米勒的真實身世的人。為了這個緣故,安德森·布裡先生有時會寫信給波斯維爾太太,向她傾訴心中的煩悶,而波斯維爾太太為了保護他的**,從未給他寫過一封回信。
“而尊敬的法官,您在手上拿到的,就正是安德森·布裡先生在去世前不久寫給波斯維爾太太的一封信。信上清晰地表明了,當時健康狀況已經極差的安德森·布裡先生不僅知道米勒太太與米勒先生之間的私情,並且深為所困。在信件的最後,您還能讀到,可憐的安德森·布裡先生是多麼地擔心海倫·米勒,害怕從小便展露暴力傾向的米勒先生以後會對這個被他視為如同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的孩子不利。試問,尊敬的法官,以及各位陪審團團員,一個可以棄自己年幼的孩子與病弱的丈夫於不顧,而光明正大地與自己的情夫偷歡的女人,甚至很有可能因此而活生生將自己的丈夫氣死,怎麼可能符合普威爾太太口中所描述的‘賢惠,善良,樂於助人’?依我看,‘殘忍,瘋狂,冷酷無情’,這些從布裡先生的講述中所體現出的性格特質,反而才更加符合米勒太太的本性吧?”
法官將那張信紙交給了陪審團團員傳閱,而這邊,哈裡斯又呈現了更多的證物,“請看,尊敬的法官,安德森·米勒生前曾經是一名鐘表匠,他也為布倫海姆宮的鐘表調試過,而這些是他留在布倫海姆宮內的記錄,叮囑仆從該如何清潔以及保養鐘表的紙條。您可以對比一下,便會發現這些紙條上的字跡與那份寫給波斯維爾太太的信件上的字跡是完全相同的。而這裡,則是安德魯·布裡先生在他位於倫敦的鐘表店工作時為客人寫下的紙條,足以證明他與他的哥哥有著全完不同的字跡,不存在偽造的可能性。”
哈利·羅賓森這下坐不住了,氣勢洶洶地又站起了身,“那麼,波斯維爾太太,我想詢問你一件事。考慮到寫下這封信件時,安德森·布裡先生已經病入膏肓,極有可能存在神誌不清的可能性,你是否也抱有這樣的懷疑,認為他信件上所寫的內容很有可能都是一些捕風捉影,毫無來由,疑心病發作的臆測呢?因為倘若你認為安德森·布裡先生信中所寫的內容是真的,為何你從未插手此事——甚至直到海倫·米勒自己主動走到布倫海姆宮門口告訴公爵夫人她受到的‘虐待’之前,你都對安德森·布裡先生曾經在信件中向你提到的擔憂隻字不提,甚至在米勒太太前來向你討要一些草藥時也沒有多問,甚至從未想過要確認一下海倫·米勒的狀況呢?”
“我從未懷疑過安德森的話。”波斯維爾太太平靜地開口了,“但是,羅賓森先生,我隻是一個衰老的婦人,居住伍德斯托克邊緣,一個要過好幾天才有馬車經過的偏僻角落。為此,親愛的安德森隻能寫信給我,而無法親自過來拜訪我。在這種情況下,我有什麼力量能夠插手這件事呢,羅賓森先生?試圖從一個母親的身邊帶走她的孩子,還是告訴全村子的人米勒太太的私情,難道那就能夠阻止她不再偷情,就能不讓安德森死去嗎?我做了我能做的事情,羅賓森先生,在米勒太太果真與米勒先生結婚以後,考慮到安德森的擔憂,我給那女孩真正的父親,安德魯,寫了一封信,說明了安德森信件上曾經提到的一切內容,而安德森的確回信告訴我,他會去探望海倫·米勒。而我認為這就足夠了。”
“那麼,布裡先生,你去探望了海倫·米勒嗎?”哈利·羅賓森立刻轉向了安德魯·布裡,後者呆了一兩秒,才遲疑著回答,“是—是的,在—在收到那—那封信的兩—兩年以後,我—我回去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