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布裡先生,你發現了什麼呢?”哈利·羅賓森緊逼著詢問著,“想必一定不是米勒先生虐待你的親生女兒的場景,不然你一定會立刻通知警察,我說的對嗎?”
“我—我—我隻是—我隻是想看看—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安德魯·布裡沒有回答哈利·羅賓森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海倫·米勒聽見她的親生父親中提到了自己,禁不住渾身顫抖了起來,哈裡斯將一隻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安撫著她,“所—所以我—我在傍晚—傍晚趕到了伍德斯托克,想—想從窗口看—看—看一眼,但我沒有—我沒有看到孩子,我隻看—看—看見約翰在—在—在毆打—毆打露西。他看上去很—很—很可怕,而且也很—很—很凶狠,我很害—害怕,擔心如果我—我敲門,他也會—會—會打我,安德森已經—已經不在了,沒人能保—保—保護我了,所以我—我就立刻—立刻離開了。”
“那不能說明什麼。”哈利·羅賓森不以為然地開口了,“任何男人都有動怒的時候,我想,大部分的時候,米勒先生仍然是一個負責任,充滿愛心的丈夫與父親——”
“布裡先生,請告訴我,在那之後,你可曾再次回到伍德斯托克過?”
哈裡斯突然提高了聲音,繼續詢問著安德魯·布裡。後者輕輕地點了點頭,“還—還回去了—還回去了十多次。”
“那麼每一次,你都看見了什麼,布裡先生?”
“約翰—約翰在毆打露—露—露西,還有—有—有她。”安德魯·布裡聲音細微地回答著,似乎他也正在為自己多年以來目睹了暴行卻毫無作為而羞愧著,以至於自己甚至不敢喊出一聲女兒的姓名,隻敢用毫無感**彩的“她”來指代,“大—大—大部分是露—露西,有時候是—是—她,約翰打—打得太—太—太狠了,我—我—我每次都下定決心,要—要—要做點什麼,所以—所以我—我—我一次次地回—回來,可是我—我—我沒有那個膽子,我—我—我不是安德森,我不是我的—我的—我的哥哥,我沒有他—他—他的勇氣。”
說到最後,安德魯·布裡禁不止失聲痛哭了起來。看著一個大男人站在證人席位上抽抽噎噎,嗚嗚咽咽的哭泣,老實說實在是滑稽而又奇異的一幕。然而,此刻或站或坐在法庭中的人們沒有一個發出了一聲譏笑,亦或是嘲諷的聲音,他們隻是沉默地,無言地,肅穆地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幕。安德魯·布裡的確是個懦弱得令人生厭的男人,但這一刻,伊莎貝拉可以肯定在場的每一個人心中都對他產生了一絲細微的同情。
或許除了海倫·米勒。
她不再顫抖,她也不再激動,知道了那麼多年來自己的親生父親曾經多次站在距離自己那麼近的地方,有那麼多次機會能夠阻止約翰·米勒對自己的暴行,卻什麼也沒有做過,似乎徹底擊碎了這個孩子心中最後剩餘的天真與期待。伊莎貝拉多麼渴望自己能衝過去緊緊地抱住那個孩子,但她知道海倫·米勒需要的並不是一個擁抱,她需要的事物,這世上上已經無人能給予,也無人能夠再彌補。
“布裡先生,那麼,是什麼讓你站在了今天的法庭上,為這個案件作證呢?”
等安德魯·布裡的泣音漸漸低去,哈裡斯開口詢問了這個問題。
“反對!這與這個案件的內容無關!”哈利·羅賓森立刻叫嚷了起來,但是,法官駁回了他的請求。恐怕,除去勞倫斯·黑爾爵士的確向她與公爵保證過,會做出對他們有力的判決這個原因以外,伊莎貝拉心想,就連法官心中也產生了同樣的疑問,想知道是什麼能讓這個眼看著自己的親生女兒被虐待都沒有勇氣做出任何事情的男人竟然走上了法庭作證。
聽了這個問題,安德魯·布裡第一次抬起頭來,他那雙濕漉漉,紅通通的眼睛向已經低下頭去,不願再看向他的海倫·米勒望去,視線裡盈滿著說不清楚是眼淚的霧氣,是怯弱中升起的柔情,還是對於亡兄的思念。他開口了,說得極慢極慢,如此便不會結巴得太過厲害。
“因—因為—哈裡斯先生,他告訴我,如果我能—能出庭作證。那麼,她就能離開米勒家,在—在公爵閣下的資助下,去一所極好—好—好的女子學校念書。我想讓她去—去—去上學,我想讓她擁有更好—好的生活。安德森也會希望我這麼做—做的。我逃避,害怕,恐—恐懼了太久,隻是—隻是說說話,不—不必與—與約翰動手的話,我—我想我還是能—能做到的。”
“我沒有其他要問的問題,也沒有其他要呈現的證詞與證物了,尊敬的法官。”哈裡斯說道。
到此,這個部分就結束了,不再需要證人的出場了。
安德魯·布裡轉身慢慢走下了證人席,跟在波斯維爾太太後麵向門口走去。海倫·米勒始終低垂著頭,即便哈裡斯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什麼,也沒能讓她挪動一分。就在這時,法庭的門口突然傳來了一聲叫喊——
“海倫!”
是安德魯·布裡,他駐足站立在入口處,用著該是他這輩子發出過的最大音量向自己的女兒喊道,沒有結巴,也沒有停頓,他第一次字正腔圓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在上百人的注視下。他該知道的,無論這次庭審的結果如何,他這一生都不太有可能再次見到自己的女兒了。
海倫·米勒終於抬起了頭,向他望去。
伊莎貝拉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
安德魯·布裡張了好幾次嘴,深吸了好幾口氣,讓人拿不準他究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改變了自己的主意,還是隻是不希望磕磕巴巴地說出接下來的話。最終,他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仿佛已經下定了決心。
“你的爸爸,很愛你。”
他說道。
海倫·米勒站了起來,但也僅僅隻是如此,沒有任何更進一步的表示。伊莎貝拉不知道對方口中究竟指的是安德森,亦或是安德魯,但這似乎已經不再重要了。
她笑了。伊莎貝拉聽見康斯薇露如是悄聲的地說道。我想那就是布裡先生想要達到的目的。
是的,至少她如今知道這個世界上的確有人愛著她。伊莎貝拉說道。
而哈裡斯又一次站了起來,這場案件的庭審已經接近尾聲。
“尊敬的法官,諸位陪審團團員們,布裡先生在這幾年中一共回到了伍德斯托克十多次,這兒,是他往返的車票證明。可以看出,每一次,他都是搭乘下午6時的火車前來,又搭乘最晚的一班火車離去,並且日期,間隔毫無規律可循,說明米勒太太和米勒先生不可能預先知道他的來訪。
“而每一次,先生們,請注意,是每一次,布裡先生都目睹了米勒先生虐待他的妻子以及繼女的場景——這證明了什麼?說是巧合,概率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我認為,這證明米勒先生的虐待行為是幾乎每天都發生的日常,如此才能使得布裡先生每一次都能夠看見同樣的情形。先生們,即便是在少年時期,暴力的種子便已經深植在了米勒先生的性格當中。誠如羅賓森先生所說,一個男人在成長以後,並非沒有可能洗心革麵,改變性格。然而,就以布裡先生所看見的情形而言,很顯然,米勒先生非但沒能將暴力連根拔起,斬草除根,反而還任由它肆意生長,到了不可控製的地步。
“我方所有提供的證據與證詞,都證明了米勒太太與米勒先生的真正為人,證實了他們根本不可能是羅賓森先生口中充滿愛意與責任感的父母。而羅賓森先生口中所形容的‘陰險狡猾,靈魂墮落得有多麼深重’,拿來形容米勒先生與米勒太太便再正確不過了,一個用體麵的工作與手藝而贏來的良好名聲偽裝自己暴虐殘忍的本性,即便麵對著一個無辜而無力反抗的女孩也能毫無愧疚地施下暴行;另一個則利用母親及妻子的身份,強奪屬於他人的財產,敗壞道德,縱容丈夫虐待自己的親生女兒,忽略自己原本該肩負起的照顧孩子的責任與義務。
“尊敬的法官,先生們,約翰·米勒與露西·米勒確鑿無疑地對海倫·米勒犯下了我方列數的種種罪行。難道我們要讓這樣的一對夫婦,一對父母,無罪釋放地從這間房間中走出去嗎?除了是律師,是法官,是陪審團團員以外,我們也是父親,也是丈夫,如果我們做出了這個決定,我們該如何麵對自己本該尊重,本該愛護,本該珍惜的妻子?當有一天我們的孩子也成為了父親,他們又將如何看待我們今日所做出的選擇?也許他們會將兩篇報道——‘《米勒夫婦被無罪釋放》’與‘《被繼父勒死,海倫·米勒,一個本可以避免的悲劇》’並排放在一起,並詢問我們,當我們有機會可以拯救一個小女孩時,我們為什麼沒有這麼去做?那時,當我們麵對自己的孩子的質問時,能夠問心無愧地回答自己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嗎?
“尊敬的法官,先生們,米勒先生與米勒太太必須要為他們給海倫·米勒這麼多年所造成的傷害而付出該有的代價,海倫·米勒的撫養權與監護權不該繼續把握在這兩個從未將她視為自己孩子的人手中,她值得更美好的未來,她值得被拯救,而你們可以為她做出這個決定,這個正確的決定!
這個結束陳詞,是伊莎貝拉親手所寫,而康斯薇露為她細微地調整了一些過於現代的文法和表達後,才交到哈裡斯的手上的。這種在日後的美國法庭上極其常見的,氣勢磅礴的陳述,在這個時代還尚未被任何律師成熟地運用過。因此,伊莎貝拉十分欣慰地看到,哈利·羅賓森顯然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對此沒有任何應對的準備,隻得乾巴巴地說了一段臨場編出的話語,還照抄了好幾句哈裡斯演講中的框架與思路,最後宣稱自己的客戶並不承認他們被起訴的罪行,希望陪審團團員能夠做出正義的決定,就匆匆結束了自己的陳詞。
相比較起哈裡斯最後鏗鏘有力的結尾,哈利·羅賓森的話語顯得極度的蒼白無力。
“陪審團,請做出你們的決定。”
短暫的休庭,等待陪審團在10分鐘的時間內達成了同樣的結論後,勞倫斯·黑爾爵士如是問道。而公爵此前向伊莎貝拉指出過的斯圖爾特先生站了起來,大聲地宣布道:
“我們一致決定,判決約翰·米勒與露西·米勒所有罪名成立!”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非常長,寫的非常累,本來肯定要分章節的,但是就把這個大肥章作為給大家的聖誕禮物吧。
聖誕快樂,小天使們。
感謝你們一直以來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