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冬天,不知為何竟連著落了好幾場大雪。
黛玉夜裡輾轉,聽著簌簌的雪聲,終究還是起身推開窗欞。
雪雁守著夜,就睡在她外間,聽到動靜忙忙披衣起來,“姑娘仔細著了涼。”
黛玉由著她拿來大毛衣裳,伸手對著外頭掬了一捧雪花,轉身傾倒在硯池裡。
“姑娘!”雪雁才給她係好係帶,又趕緊拿來銅篆手爐,嘴裡嗔怪道:“好容易如今身子好了,做什麼又糟踐起來。”
黛玉微微一笑:“我何嘗作踐呢?隻是連日大雪,壓得四處白茫茫一片,些許花兒都看不見,淩寒傲骨全被生生遮個乾淨,便隻好賞賞雪花了。”
“寶二爺不是說,這雪還要下個好幾日嘛!況且年年冬天都常見的,哪裡就稀罕的‘秉燭夜看’了?白日裡瞧瞧便罷了。”雪雁自小伺候著黛玉,知曉她身子骨孱弱,如今雖瞧著一年比一年好了,到底不放心。
黛玉看著伏在硯池裡,漸漸渲染上墨色的白雪,輕輕嗬一口氣,“草木之花五出,獨雪花六出。這是極陰之數,還不夠稀罕?”
雪雁正要駁她,見黛玉立在窗下,身上裹著青色的裘衣,一張小臉挨著細細的白色風毛,身後水緞似的烏發長長垂在腰間,不言不語就有一股天生的嶙峋風骨。
她頓一頓,轉而道:“從前在家時,每年冬日老爺太太都要出城賞雪呢。”
那時老爺總要在大雪裡誦讀《南華·秋水篇》,夫人便采幾甕梅上浮雪,好酬他“嚼梅咽雪”的雅意。
可惜神仙眷侶終不久……
黛玉睫毛輕垂,為雪雁拉拉衣襟,“夜裡寒涼,今日便與我一起睡。”
“屋裡燒著地龍,並不冷的。”雪雁自己曉得自己,睡覺從來沒有一刻老實,踢了被子也是常有的事情。若是連累姑娘著涼,那就是大罪過了。
黛玉執意拉了人上榻,輕輕把她環住:“在家時不是常常如此嗎……”
雪雁便住了口,安心哄姑娘入眠。
天亮時紫鵑來交接,看雪雁青著眼睛從姑娘床上下來,便打趣她:“可是一夜都不敢睡熟?”
雪雁掩嘴打個哈欠,鼓著臉道:“你是知道我的,睡覺從來愛折騰。這不是姑娘想家了,我不好拂她意……”
紫鵑一愣,把人拉到一旁,“姑娘好端端怎麼想家了,林大人不是常常與姑娘通信嗎?”
飛瓊兒也不管春夏秋冬嚴寒酷暑,但凡姑娘寫了東西,它總能把信送到。有時姑娘來了詩興,隨手塗抹幾首小律,它在籠子裡瞧見了,隻當是往揚州去的,便來了精神撲棱起來,像是心裡很樂意為姑娘跑腿似的。
為這,滿院子的丫頭們把它稀罕的不行,日也喂夜也喂,原本好好一隻神氣俊俏的白鴿子,硬生生吃得臃腫遲鈍起來,看起來呆呆滯滯的,也不靈氣了。
“見信哪裡比得上見人。姑娘少小離家,思鄉不是常事嗎?”雪雁心裡有些疑惑,總覺得紫鵑很怕姑娘想家似的。
那頭黛玉醒了,兩個丫鬟忙來伺候,這話也就斷了不再提起。
到了午間,鴛鴦提著一籃桃子往黛玉院子來。
悟空正鬨著黛玉不讓她寫字,見了鴛鴦,忙把黛玉拉過去:“聞著是桃子味呢。”
黛玉不信,“這時節哪來的桃子?”
鴛鴦便笑著把蓋在上頭的棉布揭開,“哎呦呦,寶玉好靈的鼻子!”
黛玉奇道:“這飛雪的天,哪裡得的桃子?”
“不是飛雪天,這桃子也不值當我巴巴給姑娘送來了。”
鴛鴦把籃子遞給紫鵑,拉著黛玉往椅子上一送:“府裡有處莊子,因著溫泉的緣故,總能反時令出些瓜兒果子。原都是往交好的各王府裡送的,今次出的多,老太太想著林姑娘,忙趕著我送來。”
黛玉聽了便有些不安:“家裡長輩嫂子們都在,我一個小輩哪好用這些?”
悟空興衝衝洗了桃子,駁道:“那莊子是老太太的,她既給了你,你就吃得。”
“我瞧著是你饞了。”黛玉橫他一眼,卻不再推托了。
外祖母想著她,讓鴛鴦送了來,難不成她還能讓鴛鴦再提回去。
雪雁找了銀刀來把桃子切成小塊,又有五六根簽子擺在盤中,由紫鵑端著放到黛玉近前。
黛玉見悟空眼巴巴瞅著自己,便有些哭笑不得:“誰不許你吃了不成?”
她說完就不再管他,轉而跟鴛鴦問起賈母身體。
悟空撚著吃了一塊,酸酸澀澀不算好吃,想著黛玉不愛吃酸,又讓紫鵑取些蜂蜜來。
鴛鴦看儘了他的動作,笑著和黛玉說完話,便道:“老太太歇晌,我還要回去瞧著,就不久留了。”
紫鵑出門去送鴛鴦,黛玉便問悟空:“往年冬天也給你送過桃子?”
悟空想想,至少去年冬天並沒有送過,便答:“不曾。”
黛玉心底微覺納罕。
那頭鴛鴦與紫鵑說了幾句話,快步回老太太屋裡。見她已醒了,忙遞上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