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聽月不理會身後的呼喊,拎起裙擺,踩著屋脊的青瓦,腳下走得飛快。
之前她一直以為,兩年前她跟趙景恪成親,隻是一場意外。
可現在想來,趙景恪好歹是執掌昭鏡司的重臣,怎會在小小的宴會上失態喝醉?
什麼不勝酒力,不小心犯了錯。
那時趙景恪分明就是清醒的,他知道是她,所以才幫她解了藥性,娶她進門。
還有成親這兩年,他總是儘心儘力搜羅她喜歡的東西,名琴殘譜,棋弈殘局,每次好不容易找到了,還都要親自送過來。
不管她再怎麼冷臉相對,他都像是看不到似的,一次又一次地貼上來。
那段時日他們兩個冷戰,他不再掩藏自己的情緒,眼中濃烈的愛慕讓人心驚。
而且,不管什麼場合,從來不見他佩簪……
此時回想起這一樁樁一件件,分明早有苗頭,隻是趙景恪從前對她進退得宜,克製守禮,讓她誤以為他隻是脾性好,換了任何人嫁給他,都會得他如此相待。可這段時間相處下來,盛聽月覺得,趙景恪並非表麵看上去那麼光風霽月,那麼溫柔和善。
他的好脾氣,隻在她麵前有。
“月兒。”趙景恪跟了上來,輕輕喊了她一聲。
盛聽月停住腳步,回頭怒瞪向他,雙頰氣鼓鼓的。
趙景恪放低了嗓音,試探地想牽她的手,“月兒,怎麼了?”
他的手被盛聽月毫不留情地拍開,她後退半步和他拉開距離,氣惱道:“趙景恪,從現在開始你不許碰我。”
趙景恪目露詫異,“為何?”
盛聽月嘴唇動了動,本想如實告訴他,又轉念一想,他都瞞了她這麼久,憑什麼她要跟他坦誠相待?
就不告訴他,讓他也嘗嘗這樣的滋味。
盛聽月咽下到嘴邊的話,精致的下巴微微揚起,雙手環胸輕哼了聲,“不告訴你,反正你不許碰我了。”
趙景恪唇瓣翕動了兩下,看上去有些無措,低低問道:“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了?”
“哼。”盛聽月傲嬌地彆過臉,才不會好心告訴他。
兩個人站在屋頂上,一個氣在頭上,什麼都不肯透露,另一個慌亂地猜她的心思,卻怎麼都猜不透。
天邊的金烏西斜,光線明耀而刺目,映紅了大半邊穹頂,迤邐晚霞鑲上金邊,流光溢彩恍若天工錦繡。
盛聽月站在他麵前,一言不發地看向漸漸垂落的斜陽,青絲被風吹得揚起。
“上麵風大,我們先下去吧?”趙景恪微側過身,替她擋住吹來的風。
“我說了,從現在起你不許碰我。”盛聽月的氣可沒那麼容易消。
趙景恪無奈,“可是你怎麼下去?”
盛聽月就地坐下,抱著雙膝,依然不肯看他,“你去拿個梯子。”
“先讓我抱你下去,之後就不碰你了,可以嗎?”
盛聽月斬釘截鐵地拒絕:“不行!”
趙景恪長歎了口氣,脫下外袍罩在她身上,“那我下去找人拿梯子過來,你坐在這裡不要亂動。”
盛聽月從鼻子裡“嗯”了聲。
男人身影如飛燕靈巧地掠下,盛聽月坐在上麵,透過樹影縫隙看到他穿過兩座院落,跟他的長隨吩咐些什麼。
似是不放心她,趙景恪很快便折返回來。
他規規矩矩地坐在她身邊,同樣的姿勢,安靜陪她看最後一絲夕陽消失在高聳層疊的殿宇後麵。
小廝搭好了梯子,盛聽月順著梯子爬下來,趙景恪小心地在一旁護著。
直到她的腳踩回地麵,他才舒了口氣。
盛聽月連個眼風都沒有分給他,直接跟婢女知喜離開了這裡。
第二日,盛聽月去陪祖母時,聽說了一件事。
盛秀竹的夫婿於渾吃醉了酒從馬上摔下來,被馬蹄踏斷了雙腿,此後都站不起來了。於渾受傷,被送回老家養傷,盛秀竹自然也要跟著,兩人灰溜溜地離開了盛府。
“月兒,你可知這件事是誰做的?”盛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腕,笑著問道。
盛聽月隱隱約約猜測,這件事是趙景恪做的。
畢竟於渾昨日剛得罪了她,今日就落得如此下場,實在巧得讓人不得不聯想到一起。而除了趙景恪,她想不到還能是誰幫她報仇。
可她畢竟沒有親自問過趙景恪,所以也不能確定,含糊地答:“我,我也不大知道。”
“秀竹夫妻倆心術不正,這是他們該得的下場。”盛老夫人歎了聲,另起話題,“我聽說,昨夜你跟景恪是分房睡的?又鬨彆扭了?”
提起這個盛聽月就來氣,不滿地道:“他有事瞞著我,我不高興。”
所以就把他趕到其他房間睡去了。
“你啊,怎麼還是小孩子脾氣。”盛老夫人頭疼地搖了搖頭,隻是麵上笑意絲毫未減。
盛聽月賴在她懷裡撒嬌。
暖閣裡金絲香爐白煙嫋嫋,盛老夫人感歎道:“你母親是我看著進府的,從前她也像你一樣天真爛漫,隻是後來府裡不斷進新人,大大小小的事情不斷,你母親憂思過度,鬱結於心,這才……早早地便撒手人寰。”
盛聽月安安靜靜地聽著,難得沒有吵鬨。
這些事她都知道,在她小的時候,娘親臉上還總見笑顏,可後來後院的女人越來越多,她們母女倆能見到主君的機會卻越來越少。
府上勾心鬥角不斷,主君又偏心愛妾,娘親眼裡的光就是在後院一點點磨沒的。
後來娘親去世,祖母見她一個人孤零零怪可憐的,便將她接到身邊撫養,為她撐起無憂無慮的一片天。
“祖母彆的不敢說,活了大半輩子,看人的本事還是準的。景恪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孩子,他真心待你,敬你,絕不會像你爹爹那樣。”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盛老夫人也不好說出“薄情寡恩”這樣的話來。
頓了頓,盛老夫人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月娘,祖母最大的期盼,就是給你找一個好的歸宿。這樣,將來哪日祖母不在了,這世上也能有人護你周全,讓你一輩子快快樂樂的。”
她在九泉之下,也就能安心了。
“祖母,”盛聽月聲音帶著細微的哽咽,“您彆這麼說。”
老人年紀大了,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離他們而去。
盛聽月最聽不得的就是離彆了。
從盛老夫人那裡出來,盛聽月心裡酸酸澀澀的,胸口仿佛被石頭堵著,透不過氣來。
她隻顧悶頭走路,不小心撞上個人。
揉了揉鼻子抬起頭,望進趙景恪溫柔含笑的眼,“在想什麼?連路都不看了。”
“沒什麼。”盛聽月快速眨了眨眼,逼退眼中的濡濕。
見她不願多說,趙景恪也沒有追問,自身後拿出一本舊書交給她,“這是前朝吳清子留下的天衍棋局。”
盛聽月接過古籍,肩膀倚靠著紅木廊柱,心不在焉地翻看了幾頁。
趙景恪站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可要與我對弈?”
盛聽月合上書,抬眸看向他,眼眶還帶著微紅。
看出他想轉移她的注意力,讓她心情好起來,盛聽月點了點頭。
不過……盛聽月補充了一句:“你跟我來一個地方。”
“好。”
這是趙景恪第二次從正門走進嘉蘭苑。
第一次是前日傍晚,他接盛聽月回去。
在此之前,他也曾來過許多次嘉蘭苑,但都是悄悄翻牆進來,不敢光明正大。
盛聽月帶著趙景恪去了涼亭下。
下人已經將涼亭的石桌石凳都打掃乾淨,上麵刻的棋盤雖然曆經風雨,日久斑駁,但還能看出縱橫的刻線,勉強能用。
兩人相對而坐,趙景恪執黑子,盛聽月執白子。
白玉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磕碰聲。
盛聽月原本隻是想隨便下下棋,後來才逐漸認真起來,邊下邊跟他閒聊,“我原先都不知道,你琴棋書畫居然學得這麼好。”
她見過他風骨挺拔的字,至於畫……當年得過一幅,被她留存至今。雖稱不上大師之作,但對於一個武官來說,已經極為不錯了。
趙景恪遲疑了下,“我……不通樂理。”
武功他可以偷偷練,字畫可以用樹枝在地上寫,下棋也是自己看棋譜摸索,但琴藝他毫無辦法,因為在開蒙的年紀,他根本摸不到琴。
盛聽月的棋子落偏了一位,回想起那時她跟少年第一次對話。
他說他不懂樂理,但覺得她彈得好聽。
盛聽月聽過很多人誇她撫琴技藝精妙,但沒有任何一句像這句簡單樸實的話一樣,讓她記了這麼久。
黑白棋子幾乎布滿棋盤,爭鬥已近尾聲,依然勝負難分。
盛聽月忽然在這時說了句:“趙景恪,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趙景恪正欲落子的手猛地一顫,不慎把棋盤上的幾顆棋子掃到了桌下,傳來幾聲清脆的玉石破碎聲。
他顧不得去關注棋盤殘局,漆黑的瞳孔驟縮,驚詫抬眸看向她。
不必回答,他這樣明顯失態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
盛聽月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肯向她表明身份。
那時他幫她解了藥性,成親後對她也處處忍讓包容,證明他對她分明有意。
可既然如此,趙景恪為什麼不願意告訴她,他們在幾年前就已經見過呢?
趙景恪臉色有些蒼白,甚至緊張得額頭都滲出了汗,唇邊笑意微僵,“沒有,我沒有事情瞞你。”
盛聽月俏臉微沉,“當真沒有?”
“……嗯。”
盛聽月原本打算跟趙景恪敞開了說清一切的,可是看他這個反應,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他不願意說,那就永遠不要說好了。
盛聽月煩躁地將手中棋子扔到棋盤上,板著小臉起身,“行,不跟你說了。”
“月兒!”趙景恪連忙追了上去。
隻是這一路上,盛聽月都沒給他一點好臉色,不管他如何道歉,都完全當他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