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
“這種傷害很有可能是不可逆的、無法治愈的,就算將你送到中心城的大醫院,也治不好,你得一輩子就這麼虛弱的度過餘生,或者,早早死去。”
這些話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人來說顯得過於殘忍,過於冷酷,可命運又不是溫柔的春風,吹過去就是繁花錦簇,更多時候人們所需要麵對的是一片死水,或者更壞一些,一片瘡痍。
伽羅依舊沒有回答,隻是攥著被單的的手指越發緊了一些,手背上迸起一縷一縷樹根般的青筋。
封鳶知道他剛才的猜測大概率沒錯了,她什麼都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一切的原因、後果她都有所明悟,但卻就像是一個暴風天出海的水手,不願回頭。
“你的能力是占卜,或者預言?”封鳶不經意地問道。
他的語氣極其雲淡風輕,可是落在伽羅耳中卻猶如一朵驚雷,她愕然抬起頭,空洞的眸子圓睜瞪大,猶如兩顆朦朧的月亮。
“你預見了你爺爺生命的危機,而阿伊格,”封鳶略一停頓,如有所思地道,“你也預言了他命運的某些坎坷,應該就在最近,比如,一次遇險,或者甚至是……死亡?”
所以伽羅才會不顧一切的從營地偷偷跑出來,跟著阿伊格穿越了半個荒漠來到這裡;所以在言不栩詢問的時候,她才會說,隻有阿伊格一個親人了。如果在她的占卜或者預言之中,是多諾的死亡已成注定,那麼大概率阿伊格還有那麼一點搶救的可能,或許她知道一些解決的辦法,或許她不知曉,隻能急病亂投醫,想要自己跟在阿伊格身邊,這總比在千裡之前輾轉難眠的擔心要好一些。
伽羅的反應已經給了封鳶答案,他明悟地道:“所以我們見到你的時候,你的靈性之所以會枯竭,會無法控製,是因為你一直都在試圖想辦法拯救阿伊格?”
作為一個預言方麵天賦的覺醒者,她所能想到的辦法還能是什麼,當然依舊是預言。
多次強行的預言導致了她靈性枯乾,甚至危及精神體,這讓她本來就不在怎麼穩固的精神體更加難以承受。
封鳶輕輕歎了一聲:“你不能再用你的能力了,否則就會意識墜落。”
他停頓了一下,又道:“知道意識墜落出意識層會怎麼樣嗎?意識海深處全都是可怕到你無法想象的怪物,它們就墜落意識為食,那時候你的靈性和意識還沒有完全泯滅,隻能任由幾被怪物撕碎、吞噬,這比死亡還難受一百倍。”
伽羅顯然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又是震又是恐懼又是茫然地道:“真
的嗎?”
“真的,在這方麵,我是專業的。”封鳶肅然說道,論去意識層和意識海,沒有人能比他更專業,他甚至還在那裡釣過魚。
當然他也沒有欺騙伽羅,因為這確實就是各種墜落意識的結局,隻不過生靈的意識在墜落出意識層之後雖然依舊還會殘留一些靈性和意念,但是卻已微乎其微,而且其中更是以無意義的瘋狂為主,與活著的人的精神已經不是同一種東西。
“可你,你是怎麼知道的?你怎麼知道我的能力——”
相比起死亡的恐懼,伽羅更在意的卻是自己最重要的秘密竟然就這麼被一個剛認識的人輕而易舉地說了出來,儘管這個人是她哥哥的朋友,但這依舊讓她驚慌失措。
“難道,你也是占卜師?”
占卜師……
封鳶沉吟著這個名詞,微笑道:“所以你肯定了我剛才的猜測,你的能力確實與占卜有關。”
伽羅泄氣地歎了一身,一直緊繃著的肩頸猶如潰散的積木一般,逐漸垮塌下去,她嘀咕道:“這是我們部族的秘密……”
“沒關係,你並沒有主動告訴我這件事,”封鳶道,“所以不算泄密,這都是我猜的。”
伽羅神情複雜:“猜的?”
“對,”封鳶肯定點頭,“猜的。”
但同時他在心裡補充了一句,基於足夠的信息量之上才能做出合理推斷,如果他不知道提亞,不知道艾靈,沒有聽到阿伊格提起的多諾的病情以及柳醫生的診斷等等這一係列的前置信息,他肯定也無法推論出伽羅所隱瞞的秘密。
“可以告訴我,你對阿伊格命運的預言——不,占卜的結果嗎?”封鳶問道。
“我……”伽羅似乎還是有些猶豫,但是封鳶並未催促,隻是安靜地等待著,直到伽羅再次開口,含糊地道,“和你剛才說的差不都,我的占卜結果……我占卜到他將遇到一次巨大的危機,近在眼前的危機,他的身影蒙上血色,很有可能危及生命。”
果然是占卜師,非常神棍,非常謎語人的表達方式,封鳶暗自腹誹。
“而且,一開始我以為是我解讀錯了,”大概開了頭,伽羅的聲音逐漸順暢了很多,似乎又變回了那個跟蹤哥哥穿越荒漠而不被發現的、膽大心細的姑娘,“但是我一連占卜了三次,三次都得到了同樣的結果,這讓我不得不相信……”
“我本來想請教我的老師,可是她最近一直都在忙碌整個部族的事情,大部分時候我連她的麵都見不到,我就隻好自己來。”
“你的老師……艾靈?”封鳶反問道。
“你真的是從城市來的嗎?”伽羅有些鬱悶地道,“你好像,對我們巨人部族的事情很清楚。”
“有些是聽你哥哥阿伊格和言不栩說的,”封鳶道,“還有些是從彆人那裡聽來的。”
伽羅“哦”了一聲,相信了他的說辭。
“你為什麼會忽然想起來要為你爺爺和阿伊格做占卜?”封鳶略有些奇怪的道,“還是說,你對
自己的至親的命運中所出現的變化會有所感知。”
後一種猜測是他從赫裡那裡知道的,在得知封鳶和陳詩驟竟然是同事之後,赫裡大概提起過小詩的能力,她的靈性感知非常敏銳,經常可以察覺到普通覺醒者都無法察覺的聲音和囈語。
這種特殊的感知很危險,也會對小詩的身體造成損害,這似乎和伽羅的能力有些類似,故而封鳶才有此疑問。
“不是的,”伽羅搖了搖頭,“我的靈性感知沒有這麼敏銳,是因為,因為……”
她猶豫了,還是道:“因為整個巨人族群最近要發生一件大事,我擔心這會給他們的命運帶來什麼變化,所以才特地做了占卜,可沒想到……”
沒想到竟然得來如此噩耗一般的結果。
“你所說的大事,是巨人族群的大遷徙?”
伽羅呆了呆,但隨即想到,這件事動靜不小,她在青垣嶺集市的時候遇到的那兩個毒蠍幫綁匪都會知道,那麼封鳶知道了似乎也不稀奇,可她萬萬沒想到封鳶接下來的話直接讓她驚掉了下巴。
“因為艾靈占卜到即將有災難要降臨荒漠,所以在災難降臨之前,整個荒漠巨人種族都要遷移出去?”
“你怎麼知——”她話沒有說完就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顯然,這也是一個不能外泄的秘密。
“我從拜姆女士那裡得知,”封鳶沒有隱瞞,“你或許不知道她是誰,但是如果我告訴你,她是極地巨人部族的大祭司,你應該就知道我沒有說謊。”
伽羅猶豫著,點了點頭。
她確實不知道拜姆是誰,但卻知道她的老師艾靈曾遠赴極地,艾靈所要去見的人,正是那位極地巨人部族的大祭司。
“關於那個占卜,和荒漠大災難有關的占卜,你知道多少?”封鳶直截了當地問。
“我,我隻知道這是老師三年前的占卜結果,當時提亞老師還沒有過世,”伽羅抿了一下乾涸的嘴唇,聲音很低地道,“艾靈老師將自己的占卜結果告訴了提亞老師,沒過多久提亞老師就過世了,我不知道這裡麵是不是會有什麼關聯……”
這句話沒有說完,她又著急地補充道:“這隻是我猜的,對,我的猜測。”
封鳶淡淡“嗯”了一聲。
這麼說,提亞的死亡的很有可能和那個占卜結果有關?
“三年前就已經出現了的災難預兆,”他思索道,“為什麼艾靈直到最近才開始行動?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應該是三個月前去過極地?”
伽羅暗自咂舌:“你怎麼連這都知道,他們去的時候很隱秘來著。”
封鳶心想,再隱蔽能瞞得過神秘事務局的情報監測網?和中心城一比,荒漠某種程度上簡直落後的像原始人一樣。
“但這個我不太清楚,”伽羅的神情有些困惑,“不過我覺得,有可能是她無法完全確認這個占卜結果的正確性,畢竟這關乎整個族群的生亡。而且從提亞老師過世之後,她就經常將自己關在帳篷裡幾天不出來,不知道在
做什麼。而我有時候去找她,也能感覺到她靈性的波動……嗯,就和我現在這樣有些類似,但她比我強大許多,所以應該還不到危及生命的地步。”
她說起“危及生命”這個詞語的時候,封鳶注意到,她的麵頰上竟然沒有絲毫的恐懼與意動,就仿佛,她對自己命不久矣這件事毫不知情,亦或者,毫不在意。
“這麼看來,艾靈確實是一個占卜師……”封鳶喃喃道。
她沒有對拜姆說謊,所以災難降臨的占卜確實存在,但她又是如何得到這個占卜結果的呢?
封鳶忽然問伽羅道:“你和艾靈用什麼方法占卜?”
伽羅“啊”了一聲,似乎沒有明白他這個問題的用意。
“我是說,你們占卜的過程大概是怎麼樣的?”封鳶儘量詳細的道,“在這個過程中,會用到什麼輔助工具或者材料,比如水晶球,硬幣,紙牌……”
他回憶著自己在地球時從電影電視劇裡所看到的橋段和設定,猜測道:“或者鏡子,寶石之類的物品。”
伽羅露出迷惘的神色,搖頭:“都不需要,隻需要書寫對應的占卜語句,然後將它投入靈性凝結成的火焰之中,借著靈性的預兆與指引,解讀占卜結果就可以。”
這聽起來很正規啊……和封鳶之前所了解到的秘術儀式差不多。
於是他又更詳儘地詢問:“用什麼筆書寫占卜語句?占卜語句的載體是什麼,還有,用什麼語言書寫?”
“用刻刀,寫在煉晶石或者雲縷石晶石石板上,當然,普通石頭也可以,但成功率不高,因為普通石頭很難扛得住靈性火焰的焚燒,有可能靈性的預兆尚未出現,石頭先瓦解掉了,這樣的占卜是無用的,而且也會損害占卜師的靈性。”
這也沒有什麼問題,煉晶石和雲縷石都是常規的神秘學材料,前者還可以用在煉金術上,而後者因為產源稀少,價值不菲。
“語言……”伽羅微微皺眉,“其實大部分古代語言都可以,我們最常用的是古精靈語和厄爾多尼斯語,有時候也會一種很特殊的文字,我不知道它叫什麼,但不是我們現在說的通用語,應該也是一種古代語。”
她說的那個什麼厄爾多尼斯語封鳶壓根聽都沒聽過,但他又不是古代語言學家,沒聽過很正常,至於那種特殊的文字,他從旁邊拿了一張空白的病曆單和筆遞給伽羅:“麻煩你寫幾個那種特殊語言的占卜語句。”
伽羅雖然不解,但還是將紙張鋪平在膝蓋上,一手按紙,一手握筆地寫了兩行封鳶完全看不懂是什麼玩意兒L的字符。
“你寫了什麼?”封鳶接過那張病曆單,目光在那緊密的字符一掃而過,不經意地問道。
“我希望得到指引,指引一個迷途的人的方向……這是占卜語句的通用前綴。”
伽羅的是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可是封鳶的目光卻仿佛凝滯一般停留在手中的紙頁上,半晌,他喃喃出聲道:“蘭訶語。”
“什麼?”伽羅茫然地道,“你剛才說什麼?”
“這種文字是誰教給你的?”封鳶沉聲問。
“是,艾靈老師。”伽羅被他驟然嚴肅的語氣所懾,聲音不自覺的又低了幾分。
“她什麼時候教你的?”
“我……記不太清了,”伽羅低聲道,“其實從我記事起,提亞老師因為身體的緣故,已經很難長時間再教我什麼,我的大部分知識都是艾靈老師教導的,隻是每隔一段時間,提亞老師就會考核我們,然後再做補充,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他過世。”
“那你知道,艾靈是從哪裡學來這種文字的嗎?”封鳶道,“提亞?還是彆人。”
“應該是提亞老師吧,他是艾靈唯一的老師。”伽羅這麼說著,卻又仿佛有些猶豫,“可是我好像沒有見過提亞老師用這種語言占卜,不過,我也沒見過幾次他的占卜,他晚年身體很差,族裡大部分的占卜工作都是艾靈完成的。”
占卜……地下遺址……石板上的蘭訶語……本身就蘊含有力量的祝禱語句……那些銘刻有蘭訶語的巨大石板,是古代某次占卜的遺留物?
封鳶仿佛明白了那些在地下洞窟中挖掘的巨人想要尋找什麼!
但這裡麵依舊藏有不少謎團,比如艾靈從哪裡學來蘭訶語,這東西連學院的專業教授都隻能破解一部分,伽羅和艾靈卻能運用它熟練地書寫占卜語句;又比如,挖掘地下洞窟的占卜遺址顯然和艾靈脫不了乾係,但她又是如何得知地下遺址的所在的?
挖掘地下洞窟遺址是至少是最近一年才發生的事情,可是在這之前,艾靈就已經掌握了蘭訶語,並且運用它進行對應的占卜了,她是從哪裡學到這種占卜方式的?
看來去拜訪一趟艾靈,是必不可少的行程了。
見封鳶半晌沒有說話,伽羅也沒有出聲,靜靜地等待著,直到封鳶問她:“占卜,是你後天的學習,還是你與生俱來的能力?”
“是一出生就會有的。”伽羅聲音沙啞地道,“這件事從我出生就已經注定了。”
“而你也清楚的知道,持續的占卜會對你的精神、你的靈性造成損害?”
“嗯,”伽羅語氣平靜,“我知道,不隻是我,艾靈老師和提亞老師都是這樣,隻是提亞老師是一百多歲的時候才開始覺醒占卜的天賦,他很快就成為了大祭司,可是占卜吞噬了他的生命,他本來有兩米五高,可是過世的時候比我還要矮小,他晚年的時候,幾乎不能說話,也不能走路,隻能躺在帳篷裡,直到死去。”
封鳶歎了一聲:“那你還這麼頻繁的占卜,這是在把自己往死亡的路上送。”
“可是我們每個人,無時無刻都走在死亡的路上,”伽羅空洞的眸子微微抬起,血紅遍布的眼底一片迷蒙,“人比起廣闊的世界,就像是塵埃,總有一天要消亡。”
“這是誰告訴你的?”封鳶問。
“是我自己的說的……”伽羅嘀咕道,“好吧,前麵那句是提亞老師說的,我也問過他類似的問題,他當時就是這麼回答我的,後麵那句,是他死後,我想到的。”
“生命不會永恒,”封鳶溫和地道,“可是死亡也不是結局。”
“那結局是什麼?”伽羅微微睜大眼睛問道。
“我不知道,你的結局,大概隻有你自己才會知道。”
封鳶笑了笑:“而在結局到來之前,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