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安慰了顧休休半晌,皇帝也象征性地勸了幾句神色發愣的顧月。
見時辰不早,皇後叫人給姐妹兩人傳了膳食,便叫著皇帝一起離開了——顯然這時候,她和皇帝便是說再多的安慰,也抵不上她們姐妹倆單獨說上幾句體己話。
天色已黑,皇帝和皇後一走,津渡自然也得離開了。
顧休休借送他的名義,走出了永樂殿後,忍不住問道:“到底怎麼回事,你看見什麼了?”
他方才扒拉著顧月的耳後看了許久,而後就一幅心神不定的模樣,似是察覺到了什麼。
津渡的嗓音顯得有些低啞:“花兒被人種了忘蠱,耳後有一顆紅痣,那便是母蠱。誰都沒有遺忘,偏偏隻忘記了跟我有關的一切記憶,此事定是我那兩個哥哥下的黑手。”
“……忘蠱?”她輕聲重複了一遍,在齒間回味著這兩個字:“這東西有沒有解藥?”
津渡沉默著,許久,緩緩道:“沒有解藥。”他頓了一下,抿緊了唇:“除非花兒自己恢複記憶。”
顧休休蹙起眉:“自己恢複……那需要怎麼做?”
“講過去的回憶給她聽,帶她去熟悉的地方,一點點增強她的印象和記憶。或許有機會恢複有關我的記憶……”
津渡神色懨懨,哪裡還有往日高僧佛子的風采神韻,他眸子黯著,不知沉默了多久,終是快步離開了永樂殿的院子。
顧休休知道,津渡說話這樣沒底氣,也就是意味著,他並沒有把握一定讓顧月記起他來。
待院子裡隻剩下她一人,她站定著,身形單薄,抬頭看著天上的明月,突然覺得有些迷茫。
倘若顧月記不起津渡來,而津渡在她婚後,又偏要帶走顧月怎麼辦?
倘若她沒有趁著這次機會讓顧月被津渡帶走,她可以篤定自己就一定有能力,將顧月從這龍潭虎穴中撈出來嗎?
倘若她最後沒能做到,顧月又該怎麼辦?
顧休休惆悵之際,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元容。
明明元容也是煩事纏身,卻能將雜亂的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條,若元容是她,想必會將她所煩惱的事情,處理得妥善又穩當。
“女郎,宸妃娘娘在叫您!”朱玉從永樂殿中探出了半個身子,對外喚了一聲。
顧休休回過神來,收起雜亂的思緒,朝著宮內走去。
略顯昏暗的殿內,點燃了數十根蠟燭,一下顯得光亮起來。這是顧月吩咐朱玉點燃的,剛被林禦醫說過命不久矣,她卻還記得顧休休怕黑。
“阿姐。”顧休休走到榻邊,正猶豫著怎麼開口解釋顧月身上的傷,便聽到顧月輕聲道:“豆兒,一轉眼你就出落成大姑娘了……”
她嗓音哽咽著:“如今已是要嫁人了。真好,真好!”
“方才聽朱玉說,你還有七、八日就要成婚了。入宮這幾年,我給你攢了不少嫁妝——阿姐是用不到了,你不許拒絕阿姐的心意。”
顧月倚在床頭,叫朱玉取來自己繡到了一半的紅蓋頭,吸了吸鼻子,笑著道:“也不知道能不能來得及繡好……大抵你也用不到阿姐繡的蓋頭,娘也會給你繡的。”
顧休休聽到這句話,眼眶一下就濕了。
連北魏洛陽城裡尋常的女子出嫁,哪怕隻是平頭百姓,隻要明媒正娶為妻,若母親在世,都會給待嫁的女兒繡一條紅蓋頭。
但就是這樣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對於顧月來說,卻是一種遠不可及的奢望。
顧休休坐在榻邊,伸手抱住了顧月:“阿姐,不許說喪氣話了,你沒事,你會好好活著。”
她支出去了朱玉,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隻是掠過了顧月跟津渡相愛的細節——顧休休其實也不清楚顧月怎麼會喜歡上津渡,但津渡平日端著高僧佛子的模樣時,那種疏離淡漠的樣子,大抵是挺吸引人的。
顧月聽得目瞪口呆,眼淚也不掉了,隻是覺得有些不甚真實。又是什麼蠱術,又是什麼假死,最離譜的事情是,她一覺醒來,竟然多了一個舊情人?!
她消化了許久,最終隻憋出來一句:“豆兒,我不怎麼想走……”
顧休休鬆開手,坐直了身子,微微愣住:“……為什麼?”
“我不記得你說的舊相識津渡了,若讓我假死與他私奔,我還不如在宮裡待著。左右吃喝不愁,還能幫顧家多少添些力,若我一走了之,往後北宮有什麼風吹草動,顧家都會慢一步知道,這對於顧家來說,不是好事。”
顧月一口氣說了一大串理由,句句不離顧家,到最後,又道了一句:“你嫁入東宮,往後難免要在北宮多有走動,人性險惡,叫我怎麼放心得下你?”
“還有那不省心的顧懷瑾,他還在平城外駐守著,為了北魏,為了顧家而上陣殺敵,我怎麼能拋棄你們,拋棄顧家,就這樣離開?”
顧休休沉默了起來,良久,紅著眼睛,抬起頭看著顧月問道:“那阿姐呢?”
“阿姐在宮中活得自在嗎?開懷嗎?”
淚水奪眶而出,她雙眸朦朧著夜色,透過霧氣看到顧月怔愣的麵容:“你為顧家考慮,為我考慮,為兄長考慮,可阿姐將自己放在了哪裡?”
顧月有些語塞:“我……”
她捧著顧休休的臉,輕輕擦拭著不住淌落的淚水:“豆兒,你彆哭,讓阿姐好好想想。”
說是這樣說,但顧月心亂如麻,怎麼可能一下子就想得清楚。
正好皇後叫人傳的膳到了,顧月借口自己餓了,叫顧休休陪她用完了晚膳,就讓顧休休回去休息了。
顧休休自然是睡不著了。
可她知道顧月需要一點時間梳理清楚並接受這件事情,更需要時間去考慮到底要不要離開。
她這幾日暫住在偏殿中,許是因為有心事,晚膳也沒吃多少,在床榻上輾轉反側卻也睡不著覺,隻好坐起身來,從一旁取來了桂花糕。
秋水幫她送回來的,貼心地掖在了枕頭底下,雖然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油紙包著的桂花糕還滲著些溫度。
顧休休拆開油紙,盤坐在榻上,拈了一小塊,先是聞了聞,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散發了出來,光是聞著便甜絲絲了。
本來是不怎麼餓的,但嗅到這香甜的氣息,胃裡便收縮著咕咕叫了起來。
她放在齒間輕咬了一口,與她吃過的桂花糕相比,元容做的並不甜膩,反而是一種綿軟微涼的滋味,仿佛在舌尖融化開,像是初春的雪似的,口感細膩柔和。
顧休休一連吃了幾塊,不知怎地,突然就想起了元容,也不知他現在在做什麼。他該是已經從禦膳房回了東宮才對,畢竟都這麼晚了。
憶起他忽然靠近,似是想要親吻,又驀地撤開了身子,就像是……他在俯身的那一刻,記起了心上人,覺得這樣做對不起心中的白月光,便及時克製住了親吻的動作。
頓時,顧休休覺得有些意興闌珊,將手中的桂花糕放回了油紙包裡。
她想不通,既然他喜歡彆的女郎,為何不直接娶了那人,反倒在中秋夜宴上應允了和她的婚事。
難道,元容喜歡的人,其實已經死了?
他們天人永隔,又或者那女郎已是嫁作人婦,他再沒有了機會,便隻好將那份真情藏在心底?
若真是如此,顧休休倒覺得元容有些可憐了。
正失神著,殿門外卻悄然映上一道黑影,那影子從遠至近,毫無聲息。待顧休休反應過來時,還沒來得及驚恐,門外邊傳來了熟悉的嗓音:“豆兒,睡了嗎?”
是元容的聲音,清泠而溫潤。
這個時間點,雖然沒有三更半夜,卻也不早了。顧休休愣了一下,匆忙穿上鞋,朝著殿門跑去:“殿下,你怎麼來了?”
她本以為他該是有什麼急事,才會大晚上折回北宮來。但打開門後,元容卻並不是很急切的樣子,他仍穿著來禦膳房找她時的那身狐裘,隻是手裡的暖爐不見了。
元容在偏殿門口站著,月光照在他的墨發上,烏黑柔軟,隱約泛著一層瑩白的柔光,靜謐而美好。
見他不語,顧休休隻好又問了一遍:“殿下找我有事嗎?”
“你是不是……”他輕啟薄唇,雙眸漆黑,似是點墨之石,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生氣了?”
顧休休怔了怔,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元容道:“便是傍晚時,孤到禦膳房尋你,你走時跑得很快,笑得似乎也不甚暢快,顯得有些勉強。孤回到東宮後,細細想了想,你大抵是不開心了。”
他極少會說一段很長的話,又似乎每一次說一段很長的話,都是因為她。
雖然他的觀察力細微入神,分析的也有理有據,但顧休休覺得自己好像被戳穿了心思,特彆是他專門又跑了一趟,隻為說這些話,更讓她有一種羞愧難言的感覺。
她試圖拔高音調,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有說服力,可說出口後,聲音卻像是蚊子叫一般:“沒有,我沒有不開心……”
原本元容也不確定,可現在見她這副神情,卻是肯定了心中所想。
——她果然是不開心了。
元容思忖著,問道:“你不開心,是不是因為孤想要親你?”
顧休休沒想到他會直接問出來這樣臊人的問題,就仿佛他根本不覺得這有什麼可害臊一般。
她根本就沒有深入思考過,自己當時在聽到元容回答‘你是孤的太子妃’時,為何會感受到了百感交集的酸澀滋味。
這個問題似乎也沒什麼可值得思考的,他說得很對,回答得很真誠。她不該覺得鬱悶——大抵是他的答案與她心中所想的不同,便才覺得有些失落。
但她現在已經調整好了心態,不會再因為一些有的沒的,而生出些奇怪的想法了。
顧休休幾乎是在下一瞬,倏忽抬起了眼眸,將聲音提得很高,反駁道:“不是!”
元容的皮膚很白,是近乎病態的蒼白,那雙黑眸綴在臉上,略顯得曜曜奪人,有些無辜清泠:“那,孤可以親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