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風吹動鬢邊碎發,沈浮一動不動站著,他在等,等她出現。
眼睛看不見的人聽覺總是分外敏銳,沈浮聽見草窠裡窸窸窣窣的動靜,也許是野兔或者雉雞,聽見樹梢處篤篤篤的響聲,有鳥兒在啄野果子,聽見山風拂過樹木,沙沙的呼嘯,無數細小繁雜的響動,唯獨沒有她的腳步聲,那柔和的,輕盈的,像露珠滑過荷葉的美妙響動。
她還沒有來。他們昨天約的是巳時,那時候田莊的人都忙著下地乾活,照顧她起居的兩個媳婦要要去摘野菜打豬草,她唯有那時候能偷偷跑出來一小會兒。
眼下應該還不到巳時,他太心急,出來得太早了。
可萬一她來得早了呢?這樣她來的時候,就能第一時間看到他,所以他早些來還是很有必要的。
沈浮守在山道的路口,耐心又忐忑地等待著。
呼啦啦,草窩裡又一陣響,什麼東西跑出來了,似乎是個大點的動物,弄出來的動靜比先前都大,沈浮有點緊張,不是怕傷到自己,而是怕嚇到剛好上山的她。
摸索著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動靜的地方扔過去,嘴裡發出嗬嗬的聲音,那東西很快跑了,留下一陣野獸獨有的腥膻氣味,沈浮用手做扇子飛快地扇著,隨即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腳步聲,遙遙的,從山道另一頭傳了過來。
她來了。
笑容爬上兩靨,沈浮拄著明杖飛快地往山道走去,聽見她的腳步聲快起來,她看見了他,在向他跑,沈浮連忙叫了一聲:“你彆跑。”
山道很窄,有很多碎石,她腿上的傷應該還沒好,她可千萬不能摔倒。“你彆跑,”沈浮跑起來,高聲提醒著她,“路不好走,千萬彆摔跤了。”
胳膊被扶了一下,她已經來到了近前,伸手扶了下他,飛快地又鬆開了。她呼吸有點重,帶著奔跑後的氣喘:“你也彆跑呀,小心摔了。”
沈浮嗅到她身上淡淡的甜香味,因為奔跑的緣故越發明顯了,她又扶起了他的胳膊,想攙扶他上山去,沈浮突然有些喘不上氣,耳根上滾燙,被她觸碰的手臂更是,心裡卻是深沉的絕望:“我沒事。”
他想說這條路他熟得很,就算看不見也能安全走下來,想說不用擔心,他不會有事,然而突然開始自卑,他是這樣卑賤無用的人,如今連眼睛都看不見,真是底下的汙泥一般。輕輕抽出手,捏緊了明杖:“我沒事。”
他轉身往山上走,腳底下試探著,將那些散落的石子都踢到邊上去:“你小心些,彆崴了腳。”
聽見她柔軟的回應:“我知道。”
語調自然的很,像頭一次見麵時,告訴他水裡很涼一樣。沈浮在自卑中突然又摻雜了慚愧,她是不會嫌棄他無用殘疾的,她這樣柔軟這樣乾淨,是他以小人之心,枉來猜度她的心思了。
他們在坡上一塊平地坐了下來。沈浮帶了塊粗布,撣乾淨了鋪在地上,太陽暖洋洋地照著,草木的清香氣和她的甜香氣一起繞在鼻尖,沈浮想說話,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猶豫了許久,突然聽見她道:“你看,那裡有棵棗樹呢。”
沈浮下意識地看過去,看不見的,眼睛包裹得嚴嚴實實,隻是他還不曾習慣失明,還是習慣性地想要去看,隨即聽見她澀澀的語聲:“對不起,我忘了……”
“沒事,沒事,”沈浮連忙安慰她,“我沒事的。”
她不是有心的,她那麼好,絕不會嘲笑他的殘疾,她隻是太好了,拿他當成人,當成正常的人,以至於偶爾會忘了他看不見。
沒聽見她的回應,大概她還在難過,沈浮連忙岔開話題:“誰在山上種了棗樹麼?”
“是呀,”她是輕快的,很快被他的話岔開了注意力,“那棗子好小,還沒我小指甲蓋大呢。”
沈浮現在知道那是什麼了:“哦,那個是酸棗,長不大的,就算熟了也隻有那麼小小一個。”
“酸棗?”她來了興致,“為什麼叫酸棗,是酸的嗎?”
“酸,但也有點甜,肉薄薄的一層,沒有平時種的棗子好吃。”但是也能解饞,往年秋天他總會偷著溜出去摘上許多,衣襟裡兜著帶回來,饞了就吃上幾顆。
她似在思忖,半晌才道:“等熟了時我摘點嘗嘗。”
是了,她是清平候府的姑娘,千金嬌女,自是不曾吃過這種粗果子的。剛剛壓下去的自卑又湧上來,沈浮低著頭,聽見她柔軟嬌嫩的語聲:“呀,那邊也有果子呢,好像不是酸棗,扁扁的,比酸棗大一點點。”
是什麼呢?這陣子的上山,野果大概也就那麼幾種。沈浮略略想了一下:“大概是山楂吧?葉子是不是像巴掌一樣分成幾個叉,頭上尖尖的?”
“是呀,那就應該是山楂了。”她在笑,“以前冬天的時候哥哥給我買過冰糖葫蘆,裡麵的山楂是紅的,但這個是青的。”
“長熟了就紅了。”沈浮輕聲道。她很喜歡她哥哥吧,這幾天他聽她提過好幾次,她哥哥是什麼樣呢?侯府公子,鮮衣怒馬,她和她身邊的一切都高高在雲端之上,而他卻是地裡的汙泥,卑微得讓人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