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怕那撞柱的死不徹底,誤了他一片赤誠熱枕,吩咐匆忙趕來的護衛過去探一探鼻息:“死了就拖去亂葬崗,沒死的就等死了再拖。”
“我看誰敢動他!滾開,都滾開——”
不及護衛上前,宋家人紛紛站了出來,其中有一位稍年長些的,更是直接撲到地上以身相護。
永定侯府的蕭傑一時沒忍住:“宋兄也是關心則亂,掌印能否看在他年少衝動的份上,這回就先放過他呢?”
“年少、衝動?”時序將這幾個字在嘴裡含了許久,有些想笑,又為他們的冠冕堂皇感到荒唐,四下看一眼,更是興致寥寥。
他可沒有替彆人管教孩子的癖好。
時序壓下心頭湧現的不耐,最後吩咐一句:“既然蕭公子與宋公子一見如故,自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全了你們這份兄弟情。”
“宋氏目無尊長、搬弄是非,又是當街辱罵朝廷官員,理當重罰,著將其收押,待司禮監太監審理後,再論收放,就跟他心心念念的祖父關在一起吧。”
“還有餘下的這些人,咱家也是怕他們哪日又莽撞了,若堵在宮門前衝撞了貴人就不好了,暫尋個地方關起來,不聽話的就打斷一條腿。”
“那個叫蕭什麼的,彆忘了把他跟宋氏關到一起去。”
時序耐心耗儘,再不想將時間耗費在無關緊要的人和事上,托了一把時歸的後背,抬腳走向府內。
在他有所動作的時候,府門外的暗衛就湊了過來,分出兩人護在他左右,餘下的則把陷入瘋狂的兩撥人攔下。
緊跟著,府內湧出許多家丁,幫著將這些人綁住,中途有幾個想趁亂逃走的,沒等跑出這條街,又被眼尖的暗衛逮了回來。
暗衛麵無表情:“主子有令,任何人都不得離開。”
偏這些人來此是為了救人的,可不是把自己也搭進去的。
一時間,眾人全沒了之前的囂張氣焰,又是驚惶又是哀求,除了叫暗衛下手時更重一點,完全沒討到一點好處。
從宋家人身邊經過時,時序忽然想起:“哦對了,你們剛剛叫什麼……時狗?”
看著眾人乍變的麵色,他終是爽朗大笑:“你們罵咱家倒是無甚大礙,隻是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打狗還要看主人呢。”
“且將他們的名姓記下,待咱家轉日呈給陛下,請陛下定奪。”
整個過程,他的手都不曾從時歸眼前落下,生怕叫她看了臟東西去。
而就在他們前腳入府,得到消息的管事就帶人趕了出來,不顧宋家人的叫喊,生硬地將倒在血泊裡的人挪開,幾盆熱水衝過去,地麵的血跡變得稀淺。
暗衛出手,秉持了一貫的雷厲風行,前後不過半個時辰,就將府外的人們帶走,除了被時序特意點名的兩人,餘下的都關到了京外的一座破廟裡。
這些人都被上了重鐐,三個一團五個一夥地綁到一起,破廟外有甲兵把守,除卻必要的吃
喝,哪怕是排泄,也不得離開位置半刻。
他們若早知今日下場,如何又敢生出熊心豹子膽,闖到連許多朝廷大員都不敢招惹的掌印家門前耀武揚威。
與這些人淒涼心情相反的,無疑就是時序了。
隻在進了府門的下一刻,他就放下了時歸眼前的手,垂眸仔細打量著,見她麵上沒有驚懼之色,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今日倒是我疏忽了……”主要是時序還真不曾想過,竟有人膽大至此。
哪知不等他說完,時歸就打斷道:“不是阿爹的疏忽,跟阿爹沒關係!”
“嗯?”時序一怔。
時歸在他懷裡掙紮兩下,鬨著要自己走,等被放下來了,又偏要把手塞進他的掌心,直到她的小手被熟悉的溫度包裹,方才安生下來。
看她的樣子,好像是憋了一肚子的話,就等著坐下來一次性傾訴個乾淨。
從府門到西廂這一路,她走得又快又急,險些被石子絆倒,多虧時序拽了她一把,然不等站穩,她又加快了腳步。
這鬨得時序滿心不解,隻能遷就著她,等到屋裡坐下再問。
“阿歸這是……”
“爹!”時歸凶巴巴地喊了一聲,氣勢強了不過片刻,又軟趴趴地落了下去,氣憤被委屈不解替代,開口喃喃,“爹,我有一點點生氣。”
“可是在官學碰見不好的事了?”這是時序的第一反應。
哪知時歸搖搖頭,轉瞬又撞進了他懷裡。
時序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聽著聲音是沒有什麼異樣,若非說與平常有什麼不對,那也是不高興和鬱悶占多。
“今天那些人可真壞!”此話一出,時序恍然大悟。
隻聽時歸繼續道:“他們莫名其妙擋在我們家門口也就罷了,還陰陽怪氣地辱罵阿爹,彆以為他們說得文縐縐的我就聽不出來。”
“我原本是想替阿爹罵回去的,可他們人太多,我一時膽小了……”時歸有些懊惱,抬手拍了拍自己額頭,“阿爹你彆生氣,若他們下回再來,我一定能鼓起勇氣,”
“說什麼他祖父無辜,那阿爹平白無故被他們找上門罵,阿爹就不無辜了嗎?”
“他們怎麼好意思說的呀……”時歸越想越氣不過,可任她挖空腦袋,也想不出什麼太難聽的字眼,隻能把“壞”和“不好”翻來覆去的說。
透著一股難言的天真。
聽著耳邊連續不斷的義憤填膺,時序隻覺熨貼極了。
原就沒在他心底留下多少印象的宋蕭兩家人,如今更是難以讓他再泛起半分波瀾,兩家幾十口,還不如時歸的幾句話有分量。
若說掌印被某某某欺辱了,聽見的人多半是要懷疑說話這人莫不是傻了。
就連時一等人,麵對挑釁了時序的外人,除了當時會有些許的憤怒,之後也很難在意。
時序可不是什麼好欺負的小太監,說句大不敬的,哪怕是到了宮裡,除了為數不多的幾人能驅使動他,餘下哪
個不是恭恭敬敬。
以他現在的位置,除了名聲難聽些,真論實權了,整個朝堂也少有能及得上他的,不是想找死,誰敢與他生齟齬?
但——
麵對時歸的誤會,時序完全沒有解釋的意思。
他隻是享受著這難得的護短,笑盈盈地看著時歸,好半天才沉吟片刻道:“阿歸是覺得,那些人錯了?”
“總不能是阿爹錯了吧?”時歸鼓起嘴巴。
“那就好。”時歸笑意不明,“是他們的錯就好了。”
犯錯嘛,人之常情,但犯錯之人,總要受到相應的懲罰。
他將掌心扣在時歸頭頂,感受著掌心中的毛茸茸,順從本心地揉了兩把,迎著她震驚的目光,嗤嗤笑了兩聲。
“彆氣,沒什麼值得生氣的,他們不過嘴上痛快了幾句,真落到實處,還不知誰占上風呢,阿歸且等著吧,往後便是這逞嘴上威風的,也不會再有了。”
也怪他最近太仁慈了些,鬨得一些無知之輩總敢舞到他跟前。
之前還隻是在宮門口,現在倒是追到家門口來了。
也是宋家和永定侯府撞到了槍口上,暫且受受委屈,給他做一做儆猴的□□。
短短片刻,時序心中就有了決斷。
時歸對他的複雜心理活動全然不知,隻當阿爹不過強裝淡定,貼心地不再提府外之事,兩手按在他膝上,無聲表示著安慰。
時府外的事,不過半日就傳遍整個京城。
與那兩家人的膽大包天一同傳出的,還有宋泊簡和永定侯的審訊結果。
宋泊簡與兩郡貪汙一案本無直接聯係,但當地一名縣令乃他親傳弟子,這些年以各種名義,往宋府送了無數銀兩珍寶。
宋泊簡或對兩郡貪汙不知情,但麵對弟子接二連三的孝敬,他也不曾提出過一次質疑,也正是因為這份默許,成了他獲罪的最大依據。
敢問,區區一縣縣令,既無自身底蘊,又無妻家支持,何來這麼多珍寶?
隻宋泊簡被捕那日,司禮監從宋府搜出的贓物就有十幾車。
隨著宋家男丁被時序關押,整個宋家更沒了能主事的人,家中女眷頂不住司禮監甲兵的威壓,不等被捕就將所知吐露了個乾淨。
聖上批言:宋泊簡馭下失察、眼瞎心盲,該殺!
這是新帝登基後的第一樁大案,因聖上震怒,一切從嚴查辦,滿朝不敢出聲,每日除了聽司禮監彙報最新調查結果,再無其他事提及。
另有那永定侯,案初被捕的守備就是他的親侄兒,對方這些年收斂的錢財,一是出於永定侯授意,二來也基本全孝敬給了他。
罪證確鑿,永定侯成為貪汙案開始後第一批被斬首示眾的人。
與這滿朝動蕩相比,區區掌印被攔截的小事,很快就消散在人心惶惶中。
當然,也不是說全然沒有影響的。
那日宋家人先後兩次攔路給了時序一個警醒,倒不是針對外人,單針對
時歸。
司禮監在這場大案中已成為眾矢之的,誰家要是有被捉走的,當家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司禮監,而時序與司禮監更是劃等號的。
他們拿時序沒辦法,卻難保不會有喪心病狂之輩,將目標放在時歸身上。
隻因為這點微乎其微的可能,時序直接將時歸身邊的防護等級提到最高,更是在與她悉心解釋商議後,暫時停掉了官學的課程。
時序從司禮監調來二十甲兵,日夜不斷地在西廂外巡邏,而前不久分給時歸的空青竹月二人,更是要寸步不離地護在她身邊。
兩人暫時接管了雪煙和雲池的工作,一應吃用全要經他們檢查無誤後,才能送到時歸身邊,至於麵生的人,連進西廂都是妄想。
時序在司禮監和內宮往複不斷,果然隻有天黑後才能擠出一點時間,待與時歸一同用個晚膳,又是匆匆離去。
麵對他的忙碌,時歸未有半句埋怨,每天都是歡歡喜喜地迎接阿爹回來,努力在無聊平靜的日子裡挑出點兒趣事,試圖博得對方一笑。
也隻有等時序離開了,她才會露出失望來。
而這時,空青和竹月就會靠過來,要麼是一道新奇的點心,要麼是一些民間哄小孩子的玩意兒,皆被無聲推到時歸麵前。
又一次送阿爹離開後,時歸趴在桌上鬱鬱寡歡。
尋常人家的暗衛多是作為物件兒一般的存在,有用時出現,無用時就閒置一旁。
許是時歸這幾日常有空青和竹月相伴的緣故,她與兩人也熟悉起來,左右無人時難免說些閒話,不似主仆,反像朋友。
這一回,便是空青遞來兩隻精致漂亮的九連環,也沒能讓時歸露出點笑來。
就在他與竹月手足無措之時,就聽時歸悶悶道:“空青,你和竹月是不是很厲害呀?跟大兄他們相比呢?”
與主子相處這幾日,他們已經知曉她口中的兄長們是誰。
在新進的一批死士裡,他們武功或稱得上佼佼,可再怎麼佼佼,也是不敢與時一時二大人想比的呀。
更彆說當初他們被挑選出來時,兩人皆是拚儘全力,才勉強在時一和時二手中取得勝利,可不等他們沾沾自喜,就見對麵兩人氣息平穩,顯然是未用全力的。
這份認知著實給了他們不小的打擊,也就是後來兩人順利被時歸留下,歡喜才將沮喪衝去。
聽到時歸的問詢,空青想也不想:“屬下等自是比不上時一大人的。⒙_[]⒙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不過主子放心,隻要屬下等在一日,必竭力護主子周全。”
“我不是這個意思……”時歸抓了抓腦袋,慢吞吞道,“我就是有點好奇。”
“既然大兄他們更厲害,那是不是就能說明,阿爹身邊保護的人也是不缺的,這樣他辦差時,或許也沒那麼危險了?”
不知怎的,時歸這幾日總是心神不安。
甚至有天夜裡她還夢到了十年後,見到了十年後的阿爹。
那個阿爹身邊沒有她,也
不曾認過什麼女兒,絕大多數時間都是歇在宮裡,性情陰晴不定,周身寒凜,白皙的麵容上毫無人氣。
畫麵一轉,便是他被褫奪衣冠,受著百姓們的唾罵,一路被押赴刑場。
再往後,時歸就被驚醒了。
受到夢境的影響,她總擔心時序遇上危險,有心聽他親口確認,可每每見到他疲憊卻強顏歡笑的麵孔,她又隻顧著寒籲問暖了。
直到今日,她才從空青口中探知到一二情況。
知曉了她的擔憂後,空青的表情倒是輕鬆下來:“主子原是擔心這個。”
“就屬下所知,掌印大人身邊一直都有暗衛的,數量雖不明朗,但必不在少數,再說掌印辦差時都會有甲兵隨同,便是有什麼危險,往往也到不了掌印跟前去。”
“這樣嗎……”時歸若有所思。
她想了想,又是心念一動:“那你們說,我若從現在開始習武,可能如你們一般厲害?或者就是能自保也成。”
說著說著,她的眼睛亮起來,猛一下子坐直身體:“就由你們教我,我是不是也能學得你們的真傳了!”
“這——”空青不知如何回答了。
竹月無奈坦言:“主子,屬下等的功法與您或是不匹的。”
“屬下與空青自幼按著死士的標準培養,習的都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更擅出其不意、一招斃命,多是用來對敵,無法用在尋常自保上。”
“再者……掌印大人可能也不願您吃這個苦頭。”
習武不比讀書,那是要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日複一日錘煉著筋骨,身上常年帶傷都屬正常,更彆說還有誤傷自己的時候。
莫說時歸是個女孩,哪怕她是個男孩子,以時序對她的在意程度,竹月也無法想象,這樣珍貴教養的小主子,如何會吃練武的苦頭。
時歸沒有聽出他們的豔羨,隻注意到“不匹配”上:“原來還有這麼多說法。”
她沒有被直接打倒,仍是存著躍躍欲試的心思:“那等阿爹忙過了這陣子,我再找阿爹問問,我不怕吃苦,我就是想讓阿爹少些擔心。”
不必時時惦記著她的安危,又或者有朝一日,她也能保護阿爹了。
空青和竹月對她的遠大抱負全然不知,看她情緒不似之前低落了,試探問道:“時候不早了,主子可要準備歇息了?”
時歸從圓凳上跳下來:“好。”
“還是跟之前一樣,若阿爹回來了,你們千萬記著告訴雪煙姐姐他們一聲,讓她們叫醒我。”
“是。”
時序回京半月有餘,忙碌不減分毫。
而時歸同樣被拘在家中足有半月,初時還願意找點兒樂子,後麵除了每日固定的溫書外,剩餘時間都是趴在窗邊,一聲不發。
她是個耐得住寂寞的孩子,便是坐上一整日也不覺有什麼。
可是她這樣想,伺候的人們卻無法相信,逗她幾次無果,心裡擔憂更甚,隻當她是憂思成疾,對什麼
也提不起興致了。
毫無疑問,這事很快就傳到了時序耳中。
又一日用過晚膳後,時歸習慣性離開餐桌,準備送阿爹離開了,她再回來吃最喜歡的銀耳蓮子羹。
哪知時序攔住她,溫聲說道:“我今日不走了。”
“哦……什麼!”時歸猛然反應過來,一把抓住了時序的小臂,不敢置信道,“阿爹你說什麼,你今晚不回衙門了嗎?”
看到她的表情,時序反是痛心不已。
他點頭:“不回了,我今天宿在家中,也好多陪陪阿歸,還有明日……”
時歸等不及他說完,早在他答應第一句的時候,就控製不住地跳起來,滿心歡喜難以用貧瘠的言語表達,隻能抓著阿爹的手不放。
誰知時序又丟下一枚重磅炸彈:“另外阿爹還想問問你,這陣子在家裡可覺得無聊了?阿歸每日若是沒事,不如跟我去司禮監待一天呢?”
“啊?”這份驚喜實在太大,震得時歸半晌回不過神。
她聲音縹緲,眼睛都有些發直:“去、去司禮監?那就是說,從現在開始,一直到明天這個時候,我都能與阿爹待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