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
祁和第一次見到女天子, 是在母親薑嘉婉與外祖母薑高氏的陪伴下,她們一左一右,牽著他始終沒有褪去嬰兒肥的小肉手,堅持陪他走過了漫長的宮道。
因為她們覺得祁和會害怕。
如果不是祁和一再表示,她們甚至會選擇直接抱著他入宮麵聖。
“我不害怕。”、“不,你害怕。”版的真實寫照。大人在孩子麵前總是會保護欲爆棚, 祁和一方麵覺得挺困擾的,一方麵又……控製不住的開心,他喜歡這種被人關心著、照顧著的感覺。
她們就像是護送一件國家寶藏般,小心翼翼的將他送到了女天子麵前。
天子穿了身再鄭重不過的袞冕, 那是隻有在天子進行祭天、宗廟等重大活動時才會穿戴的吉服, 基本就是冕、中單以及纁裳的配套組合, 層層疊疊, 極具威嚴。
據《啟禮》所言:“天子著青衣。”導致祁和那個時代有個類似於“隻有皇帝才愛綠帽子”的笑話, 但是當他真正見到穿著這一身的女天子後, 祁和隻感覺到了一種撲麵而來的貴氣。青色與銀色交織,左右繡日月星辰, 上下拓金木水火,搭配十二旒的冕冠,她便是這天下的王。
女天子是溫柔的, 也是善解人意的,甚至帶著一絲與常人無異的親切。在注意到祁和的目光一直隨著她搭垂在兩肩的山河帶擺動後, 她直接笑著抱過小小的祁和, 把帶子的一角塞到了他的手裡, 任由他把玩。
“陛下……”
“這怎麼可以……”
薑老夫人與祁夫人齊聲驚呼。
隻有女天子笑著擺了擺手,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你們太緊張了,我又不是要把我的帽子給他。”
大啟迷信“大人戴高帽”,官位越大的人,便會戴越高的帽子。天子無疑是這個天下最大的官,她有一頂看上去就讓人替她的脖頸和額頭心疼的高帽子。帽子的兩邊綴著的便是被稱為山河帶的玄色係帶,稍微用力一拽,總會給人危危險險的感覺。
人人都很想要得到這頂高帽子,無所謂它看上去有多麼不舒服。
祁和終於想起來了,那個時候的女天子很喜歡說笑話,無論是多冷的玩笑,她身後總有宮女、內侍配合地哈哈大笑。哪怕是與女天子親密如斯的薑嘉婉,也會跟著笑兩句,不是畏懼於天子威嚴,隻是希望天子能夠真正地開心。
唯有薑老夫人會無奈又寵溺地道一句:“陛下……”
她們沒有辦法幫她擺脫囚禁了她一輩子的枷鎖,至少她們可以想辦法讓她稍微不那麼難受一點。
女天子也明顯很愛她的家人,因為這是她僅有的了。第一次見到僅有三歲的祁和,她就不僅給予了無數的賞賜,還一直緊緊地將他抱在懷裡,宛如他是她唯一的珍寶。
“終於又見麵了啊。”她這樣對他說。
祁和當時就應該問,咱們以前見過嗎?我這是第一次入京啊。但,很可惜,他當時被其他事情所困擾,沒能深思。
祁和作為一個活了兩輩子的人,對於這樣坐在一個陌生女性的懷裡,特彆對方還是一國之主的情況下,感覺十分不適。他渾身僵硬,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裡才算合適,生怕冒犯到了天子。最後隻能不斷地自我催眠,他就是一個莫得知覺的木偶,隨便天子擺弄。把山河帶塞到他手裡,他就抓著帶子,再沒有其他動作。
其他人看著三頭身的祁小和,宛如石化在了天子的懷裡,都情不自禁發出了善意的笑聲,在沒有比小孩子非要假裝成熟大人更可愛的了。
祁和慢了一拍,不明白大家為什麼笑,就也跟著笑了笑,但那個時候大家已經笑完了。
“噗。”女天子終於也忍俊不禁,抱著祁和就想一頓親,怎麼能這麼可愛啊。但祁和卻像是一隻哪怕被主人架著雙臂,也要使勁兒左右擺頭拒絕被親的小奶貓,用生動的表情詮釋了什麼叫“你要是真敢親,我就敢生無可戀給你看”。
天子問他:“阿和開心嗎?”
祁和點點頭,雙眼直勾勾地仰望著天子,實話實說:“特彆開心。”
在現代,祁和是個沒有父母緣的孤兒,回到古代終於有了如此喜歡他的家人,他當然開心。無論是嚴肅正經的爹,還是溫柔小意的娘,在祁和看來都像是做夢一樣。哪怕是總對他百般看不順眼的大哥,在祁和看來都是很好逗弄的小傲嬌。眼前的一切,就是他的夢寐以求。
“啊,隻喜歡爹娘嗎?”女天子假裝傷心,可憐兮兮地看著祁和,“不喜歡毑母與姨母?”
明知道這是華夏上下幾千年傳統的哄小孩套路,但祁和還是努力地解釋了一下:“也喜歡毑母,喜歡姨母。”
當時的祁和,沒怎麼好好學過大啟這段的曆史,隻知道自己未來約莫會成為宛丘四公子之一的塗山君,卻對他的人生履曆不甚清楚。但反正這樣娘們唧唧的花瓶大概都是大同小異,無非就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世家子生活,學會詩詞,鍛煉騎射,然後在某個曆史的瞬間,依靠他當天子的姨母,得到封地、食邑與爵位。
烏拉拉,公子和就這樣誕生啦。
一直到被母親送到外祖家時,祁和都還這樣堅信不疑。他在送阿娘離開雍畿時,與她碰著頭說小話:“阿娘要早點回來哦,我們再一起去看姨母,帶著妹妹。”
“好。”娘這樣對他保證。
然後,祁和就被現實狠狠地打了臉,一夜之間,祁家上下一百來口慘遭血洗,據說死不瞑目的血腥氣,縈繞整個江左城三日都沒能消去。而僅剩的兄長也因為迷信這一切都是祁和克的而與他徹底決裂,祁和不得不在外祖家過起了人人都用“好可憐啊”的眼神看著他的生活。
祁和終於明白了,哪怕是曆史聞名的公子和,他的生活也不都是鮮花與鑽石、一片坦途。
沒有人關心公子和為什麼會英年早逝、鬱結而終,大家在乎的隻有曆史留下的他被人人傾慕、競相追逐的桃色豔聞。
皇帝愛他,丞相愛他,大將軍也愛他。
***
眾太醫彙聚在無為殿內,一臉凝重,神情倉惶。
該來的、不該來的貴族世家、文臣武將都已經悉數到場,沒有人通知過他們,但他們還是知道了,並以一種無法阻止的強勢態度站在了這裡。從太宰到老將軍,從皇室宗正到天子遠親,一個不落。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佬,掛著假惺惺的關心。
很快,結果就出來了。
好消息是,女天子並沒有死。
壞消息是,她陷入了昏迷,醒不醒得過來全要看命。
太子聽到消息後,隻感覺天旋地轉,一個踉蹌,差點倒地不起。幸好,他身邊的祁和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旁人連連驚呼,忙找太醫給太子殿下查看,看上去所有人都是如此的憂心如焚,但祁和還是在不少老臣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過的類似“太子軟弱無能,連這點風浪都經不住”的嫌棄。
說不好太子這是演戲還是真的,祁和隻感受到了藏在大袖之下太子冰涼的手,以及緊緊抓著他、宛如他是他最後一道支撐與依靠的絕望。
祁和想著,大概是兩者都有吧。傷心與震驚是真,刻意放大了這種情況,偽裝在懦弱之後也是真。
太子還是太年輕了,他還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以及……
那畢竟是他娘。
沒有人會在失去自己的親人時無動於衷,特彆他還是個父不詳、隻知道母親的人。
祁和作為太子的依靠,兩人暫避到了廊下,那裡早已經為太子殿下擺好了椅子與靠墊。他們這個時候不可能離開無為殿,卻也無法進入殿內,和所有人一樣。大家隻能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等待一個結果。
“你們是男子,我是女郎,我為何不能進去?”王姬聞岄不知何時也到了。
王姬的排場極大,前呼後擁,眾星拱月。她的氣場一如既往的盛氣淩人,駙馬陪在身邊,正小聲地勸著什麼,但王姬根本不會聽。
“冷靜冷靜,你隻會說冷靜。生死未卜的不是你娘,你自然可以冷靜!”
好脾氣的駙馬哪怕被這樣說了,也隻是陪著小心,繼續勸說。也不知道他附耳在王姬耳邊又說了什麼,直接便把王姬的目光引到了祁和與太子這邊。
祁和的心隨之便“咯噔”了一聲,但還是努力挺起了胸膛,站了起來,邁開半步,隱隱有擋在太子身前保護他的意思。這是祁和多年的習慣,沒什麼彆的意思,就是下意識地就做了出來,他自己都控製不住自己。
隻有一直隱在暗處的司徒器,看到了在祁和的背後,太子對王姬勾起的挑釁與不屑。
這對姐弟總是這般水火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