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隻腳踏出程灃房間,又轉回身問他:“送程公子一件禮物。”
“嗯?”
“手攤開。”
程灃攤開手。
很快,手心多了一隻破布縫製而成的小三角,類似於符咒。
杜悅:“這是我戴在身邊多年的附身符,送給程公子當見麵禮,希望它日後能護程公子平安。”
程灃將這略有些寒摻的東西捏在手上打量,一臉疑惑。
他低頭仔細查看這道所謂的附身符,發現有顆紐扣,可以拆開。
他好奇地將東西拆開,把裡麵的小東西悉數倒在掌心,卻發現是十幾顆山楂核。
聯想到今晚的糖葫蘆,又仔細回想她那張臉,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畫麵。
他依稀記得,九歲那年和大哥在上海文家橋布施時,給一個街邊快餓死的小姑娘送過一串糖葫蘆。
莫非,是杜悅?
程灃搖頭,很快又否定,那是個小姑娘,可如今站在他跟前的是個少年。
他還沒開口問,對方便說:“這是我小妹的東西,也是我擱在身邊多年的附身符,的確能佑我平安。程公子當年救了我小妹一條性命,這附身符便轉贈與你。另外,我杜家欠你一條命,日後程公子有難,杜悅一定儘力而為。”
程灃沒想到會這麼巧,開口問:“你小妹呢?”
“死了。”杜悅臉上依然沒有情緒起伏,“當年程家布施,的確讓我們一家多活了幾天。可幾天之後,家裡除了我,便都餓死了。時間不早了,程公子,早點休息。”
她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程灃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愣了片刻。
他從未見過一個人,把自己親人死了這件事描述的這樣風淡雲輕。
*
翌日一早,杜悅、程灃、老太太正在正廳吃飯。
齊三便帶著白鈺和狗進了大廳。
閃電搖著尾巴朝杜悅跑過去,嘴筒子擱在她大腿上,可憐巴巴抬眼往她賣萌。
杜悅擱下筷子,一般撫摸狗頭,一邊對白鈺說:“聽說你們昨天把老爺子哄得很開心?不錯,說罷,你想要什麼。錢,還是女人?”
“這些不需要。我要你幫我寫一封舉薦信,舉薦我去周瑞清身邊做事。”白鈺說。
“好。我答應你。”
杜悅擦擦嘴,讓人取來紙筆硯台,放到了程灃跟前。
她說:“程公子,我不會寫字,您留過洋,文筆應當不錯,舉薦信,您幫我代寫如何?”
“嗯。”畢竟接下來幾天他還得依靠這個惡徒來了解上海,因此與他關係不能太僵硬,這種舉手之勞的事,他便答應下來。
白鈺見杜悅答應,終於鬆了口氣。
周瑞清是現在政府的總司令,可以說是萬人之上,白鈺崇拜周瑞清,跟他做事,是白鈺最大的願望。
周瑞清也是林塗的門生,和杜悅也有交情,所以如果讓杜悅寫舉薦信,他必然能得到周瑞清重用。
打發完白鈺,杜悅帶程灃出門聽戲。
半路上,程灃問她:“你不會寫字?”
“窮苦人家的孩子,吃飯都成問題,哪裡敢奢侈讀書認字。”
……
接下來幾天,程灃每天被杜悅帶著四處逛,各大賭場、煙館、妓院都走了一遭。
第十天早晨,程灃吃早餐時沒看見杜悅,便問齊三她去了哪兒?
齊三搖頭表示不知道:“每個月今天,老板都有事出門,並不讓我們跟。老板吩咐了,今天由我帶你出門。”
坐在他身旁吃飯的老夫人,湊到程灃耳畔低聲說:“每個月的今天,阿悅都會去隴橋。”
“她去那裡做什麼?”
老夫人搖頭:“她隻告訴我去那裡,並沒有告訴我做什麼。”
程灃踩著時間點出門,等他上了車,想起老夫人的話,特彆好奇杜悅那惡徒今日會去何處。
齊三問他:“程公子,今天想去哪兒?”
程灃想了一下:“去隴橋。”
“隴橋?去那邊做什麼?那邊又臟又亂,沒什麼可瞧的。”
“問這麼多,不怕挨你老板的鞭子?”
齊三一聽老板的鞭子,立刻不敢再多問,對這男人唯命是從。
約摸一個小時後,他們的汽車搖搖晃晃到了隴橋。
這裡與法租界不同,並不繁華,也沒有高樓,有的隻是破敗茅草屋和滿地乞丐。
齊三跟他說:“這裡是出了名的貧民窟,上海一大半的乞丐差不多都住這裡,什麼人都有,程公子可要小心了,可彆沾上什麼臟東西。”
程灃問:“你們老板來這裡做什麼?”
齊三冷哼一聲:“你開什麼玩笑?我們老板怎麼會來這裡?”
剛說完,一個乞丐就衝過來,招呼路邊其它乞丐說:“大善人來了!大善人又來給大家發米發糧了!快點快點,去接糧!”
另一個乞丐拍拍身上灰塵,慢吞吞起身:“急什麼,大善人哪次來糧食不是管夠?無論去多晚,隻要她在,就一定有糧!”
程灃追上乞丐,不一會兒,看見了一條由乞丐組成的隊伍,宛如長龍。
而在隊伍的儘頭,有個穿青衫戴麵巾的少年正在給大家發糧。站在她身邊幫忙的其中一個人,便是那天晚上賣糖葫蘆給杜悅的福伯。
齊三看著那個戴麵巾的男人,瞬間怔住。
那個身材矮小穿青衫的人,不是他老板,又是誰?
齊三看了眼程灃,隻覺麵頰滾燙,哼了一聲又說:“老板來這地方也不奇怪,每個月一號,杜公館也會免費給乞丐孤兒派糧。”
隻是他沒想到,老板居然自己來這種地方,還親自做這種事。這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了。
來領糧的人太多,已經超出杜悅預期,明顯人手不夠了。
就在這時候,身旁出現了一個男人,開始幫她打米。
杜悅看了眼突然出現的程灃。
程灃看了眼身旁的少年,隻見他將袖子挽至胳膊肘,露出了一段藕白的小臂。他的胳膊比一般男人的要細,且如雪藕一般,但小臂很紮實,看得出來經常鍛煉。
程灃的視線又挪回她臉上,又被她那雙乾淨清澈的眼睛給吸住。
今日之事,更讓他確定了一件事。
這少年,並不如外界傳言那般凶惡。他隻是誤入苦海,被林塗齊三這等惡徒給利用。
這樣的乾淨有善心的小少年,怎會殺人?
就在他思慮之時,隊伍後麵突然響起一陣槍聲。
“砰砰砰——”
人群炸開,立刻作鳥獸散。
幾槍朝程灃這邊打過來,他下意識將身旁少年抱住,壓著她的頭蹲下身,躲去了一個草垛後。
齊三已經掏出槍,給他們打掩護說:“老板你們先走!這裡我斷後!”
程灃將杜悅的小身板抱在懷裡,鎖地很死,偏他還拿哄小姑娘的語氣對她說:“你彆怕,無論那些惡徒有多惡,我一定救你出苦海。”
男人講得一本正經,杜悅卻望著他,忍不住笑出聲:“苦海?”
程灃看了眼外麵,抓住她的手腕說:“這裡危險,快走。”
說罷,拖著她跑出了村子,上了他們過來時開的那輛汽車。
過來時程灃隻帶了齊三,他先把杜悅塞到車裡,立刻又坐進駕駛位。
他把汽車發動後,將杜悅的腦袋摁下去,囑咐說:“彆怕,捂住耳朵,躲在下麵彆出來。”
說罷,男人眼神一橫,朝那群持槍的匪徒衝了過去,把路中間撞開一條血路,刹車停在了齊三跟前。
“上車!”
齊三上車後,丟給副駕駛的杜悅一把槍。
程灃從她手裡奪過槍,說:“小孩彆玩這東西,交給我。”
杜悅:“…………”她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什麼,讓程灃覺得她是小孩。
齊三一臉震驚望著程灃。
小孩?居然敢有人說老板是小孩??這丫不想活了吧?
隻見程灃奪過槍,往車後一扔,重新把車發動,開了出去。
杜悅看著那把被他扔了的槍:“…………”如果不是這男人曾經對她有恩,她一定一拳爆了他的頭。
媽的。她真是忍他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