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前世05(2 / 2)

她嘴裡呢喃道:“程灃……彆走。”

“不走,我守著你。”

女孩不知道夢見了什麼,臉頰上都是眼淚。他伸手過去,用指腹輕輕替她拭去淚水,低歎一聲。

他也想任性一次,許她承諾,在這種時候自私地和她定下婚約,要一時之快樂。可理智告訴他,此時不能。

翌日一早,杜悅的高燒便退了,她在程灃的陪伴下挺過了最艱難的一關。

也就在此時,杜悅是女人的消息,被人散播出去,報紙頭條全是杜悅。

幫派裡有人拿這事讓杜悅交出老大位置,但這個時候,周瑞清力挺杜悅,公開誇她是巾幗女英雄。曾經受過杜悅恩惠的人也站出來,紛紛力挺她,不僅沒讓她地位動搖半分,反而讓她的形象深入人心。

女人尚且能做到如此,為國為民,他們又如何不能?於是,杜悅是女人的消息,反而激勵了愛國人士。

又過了幾天,杜悅的傷勢終於穩定,炎症終於消退,傷口也開始結痂。

而程灃也不得不離開上海了。

*

在白鈺和齊三的護送下,程灃帶著維克特安全離開了上海。

程灃離開後,杜悅每日寫信給他,問他平安。

有陣子東北戰事吃緊,程灃一個月都沒回信,她這一個月內輾轉反側,幾乎沒怎麼睡,瘦了十斤不止。

孫燕雖然救回了程灃,可他並沒有要《墨鬆圖》,他揚言,一定要以“偷”的方式得到此圖,否則就是對他職業生涯的一大侮辱。

眼看杜悅日漸消瘦,他焦急如焚,生怕她撒手歸西,等不到自己偷畫那一刻。於是,便以廚師身份躲在杜公館,每天給她做飯。

孫燕走南闖北,為了偷一把乾隆賞賜的金刀,曾在著名的食樓扮過一個月的大廚。故此,他的廚藝自不必說,自打由他下廚後,杜悅的胃口果然恢複不少。

東北戰況越發激烈,杜悅每日奔走,發動籌款,給前線籌措了不少軍餉。僅一個月時間,就籌得了三十萬,他悉數捐往北方。

因為傷勢還未痊愈,又勞心勞力,杜悅身體每況愈下,那陣子走路都不穩,看得齊三直心疼。

齊三說:“老板,這些事您交給我去做便好,用不著您事事親為。”

杜悅咳了一聲,低聲說:“我若不親力親為,隻怕一時之間籌不到這些錢。國難當頭,趁著我還能走動,還沒病死或被暗殺,我一定要做些事。”

上海的局勢越來越亂,北方不斷傳來壞消息,程灃一封回信都沒有,這讓杜悅越來越擔心。

來年三月,白鈺和藍茉莉舉辦婚禮,給杜悅發了邀請函。

白鈺回到上海後,便替藍茉莉贖了身。起初藍茉莉不願嫁他,可這小子卻用權勢欺壓,將女孩軟禁在自己家中。

藍茉莉日夜彈唱,就是不理白鈺。

白鈺對她,罵不得,打不得,就差掏心給她看。最後沒有辦法,把藍茉莉送來了杜公館。

白鈺對藍茉莉的追求並未停止,也終於打動了藍茉莉。

然而就在結婚當夜,藍茉莉被人暗殺,死在了新房中。當夜,白鈺瘋了似得,把看守新房的士兵全部槍殺,抱著藍茉莉的琵琶哭了一宿,在新房呆了整整四天,不吃不喝。

最後還是杜悅砸開了門,進去勸他,讓他重新振作。

年底,東三省失守,徹底成為日本殖民地。

東北失守原因有二。

第一,日本蓄謀已久。第二,周瑞清政權動蕩,他為了穩住自己的政權,發起了“不抵抗”政策。

東北失守,民怨沸騰,國民都要求程泰以死謝罪。

程灃依然沒有回信,音訊全無。

次年一月,日本軍艦已經到了黃浦江上,整個上海都陷入惶恐之中。然而就在這時,日本間諜在上海挑起事端,要求上海市政府出麵解散上海愛國會,否則日本軍艦就將發起行動。

為了穩住局勢,上海市長強製杜悅解散愛國會。然而就在杜悅解散愛國會的當晚,日軍並沒有履行承諾,對上海發起了蓄謀已久的請略,即便杜悅等人想方設法穩住局勢,卻依然沒能躲過這一場災劫。

上海陷入一片混亂,士兵為保上海,浴血奮戰。而凶悍敵軍不惜動用空軍對上海進行了轟炸,街上之景象,宛如地獄,慘不忍睹。

為了穩住上海局勢,杜悅響應工商學各界人士慰勞軍隊、救助難民,穩定上海的金融和工商業。

也正是因為這次活動,保證了上海的金融和工商業沒有受到太大的波動。

成千上萬的難民湧入租界,杜悅親自帶頭救濟難民,給難民們發放物資,妥善地安置了成千上萬的難民。

不僅如此,杜悅還資助了醫院,自掏腰包購買藥品,救治病員上千民。

也是在此時,杜悅領養了兩個孤兒,一男一女。

這些日子的忙碌,讓杜悅成功瘦成了皮包骨,往日那個肉包子臉的杜悅全然不見。

有時候孫燕突然蹲在了她窗戶上,盯著她直咂舌:“嘖嘖嘖嘖,瞧你瘦成這德行,等你那個情郎回來,他還認得你嗎?”

說話間,外麵又傳來一陣轟炸聲。

她兀自給自己倒了杯水,沒搭理孫燕,隻是在想。

他是否還好?是否還吃得飽,睡得暖?一旦想到這些,杜悅便沒心情吃東西,隻能去做點力所能及的事麻痹自己。

就在這晚,齊三帶著好消息衝進她的房間,告訴她:“老板,有程三公子的消息了。”

杜悅捏緊了茶杯,忙問:“在哪兒?”

“在文莊!”齊三說:“我們得到的消息,日軍不久之後就會攻打文莊,而程三公子打算死守文莊!”

“他真是瘋了。”杜悅皺著眉頭說:“如今秦南省是什麼局勢,他難道不清楚麼?就憑他,怎麼可能抵擋得住日軍攻擊?”

齊三問:“要不要我帶兄弟把他請回來?”

杜悅猶豫了一瞬後說:“我親自去。”

齊三忙道:“這怎麼成?那邊正打仗,太危險了。況且,上海現在正需要您。”

杜悅堅持:“我一定要去。”

孫燕衝著她翻了個白眼:“女人嗬,感情用事,真是瘋了。”

杜悅看了眼蹲在窗台上的孫燕說:“孫燕,你易容成我的樣子,用我的身份呆在上海。我家錢財隨你取,隻需要你扮好我的身份即可。”

孫燕還想再勸她,也深知她的脾氣,也懶得再勸。

她既要離開上海,而他能替她做的,就是演好她,讓她無後顧之憂。

*

齊三安排了飛機,杜悅乘飛機到了秦南省,又坐了十幾個小時的汽車,抵達文莊。

她找到程灃時,他正和底下士兵商議禦敵之策,看見杜悅,以為在做夢。

杜悅扯著他衣領,當下底下士兵的麵兒,氣衝衝將他揪出了議事廳。

將他揪到門口,什麼話也不說,先給了他一個耳光。

她皺著眉,仰望著他:“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你知不知道,你已經一年又六個月沒給我回過信。”

程灃的皮膚黝黑不少,穿著打扮也不似往日精致,唇周都是刺手的胡渣,整個人變得硬朗且糙。

他似乎已養成習慣,先伸手過去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我還以為你早就忘了我。你倒是瘦了很多,沒好好吃飯?”

杜悅真是要被他給氣笑,直接說明來的目的:“我不跟你廢話,我今天來是帶你走。日軍馬上圍城,你們這點兵力,壓根不能抵禦。你跟我走,回上海。”

“不成。”程灃直接拒絕她:“我不能走,文莊幾萬百姓不願離城,這裡還有我的很多弟兄,我不能做個逃兵。”

杜悅紅著眼睛看他:“在你心裡,這裡比命重要?”

“是。”

“那我呢?”

“你也比我的命重要。”

杜悅看著他,愣了數秒,將眼淚吞回去。她點點頭:“那好,我陪你留下。”

“小悅,你彆鬨,上海還需要你。”程灃雙手箍住她的肩,勸說道:“你回去,如今的上海不能沒有你。”

“程灃,我一介女流,從來沒什麼大理想。一步步走到今天,我隻是窮怕了。我並不想救國救民,我想救的從來都隻是自己。”她望著他,吞咽了一口唾沫說:“你的命,也比我的命珍貴。我們是生死之交,如今已不分你我。我們分離的時間比認識的時間還長,所以我想留下來,彌補過去缺憾,同你共存亡。”

她見程灃愣著不說話,又道:“你不必勸,我會讓齊三回到上海打理我的家業。”

程灃見她執拗,便不再勸。

來了文莊後,杜悅非得同他睡一個屋,理由是:“這一年零六個月,你杳無音信,害我每夜噩夢。現在我非得和你同睡一屋不可,否則,難以入眠。”

她這個理由倒是很合理,程灃也不介意。

一個睡床,一個打地鋪。

於是下麵的弟兄給杜悅出餿主意,說是個男人就沒法抵抗和女人同床的誘惑。於是,杜悅讓程灃上床,理由是:“你我認識多年,親如兄弟,我的身體你也看過了,倒沒必要拘束什麼,一起睡床吧。”

於是,程灃便上了床,兩人各自卷一張被子。

半夜,杜悅刻意鑽進程灃的被窩,抱住他:“程灃,我冷。”

程灃一臉抱歉說:“前線就這樣,物資缺乏,沒有炭爐,你且忍忍,如果實在受不了,就回去吧。”

說著,將兩張被子疊在一起蓋,然後抱緊了杜悅,又問她:“還冷嗎?你若是還冷,就睡那頭,我在這頭抱著你的腳。”

“……”杜悅隻覺心頭一梗,說:“不用,你就這麼抱著好了。”

“好。”說著,男人又抱緊了她,很快睡過去。

沒過幾日,日軍圍城,全城封鎖,隻進不出。

文莊後麵是海,船隻被毀,無法撤離。於是數萬平民、士兵被困城內,加上空中運輸、海路運輸均被中斷,長達一百多天的封鎖,導致城內資源逐漸貧瘠。

雙方數次交火後,軍火也匱乏,就快撐不下去了。

敵人在外紮營,而她和程灃在城內也無計可施。城內百姓出不去,也沒有吃的,隻能去吃觀音土。

城內被餓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士兵也無心戰鬥。

開城門?隻要城門一開,他們麵臨的不會是希望,而是無止境的殺戮。

這天晚上,程灃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杜悅轉過身,戳了戳他的背。

程灃轉過身,與她四目相對。

他望著女孩,伸手過去捏了捏她的臉,卻不似往日那般好捏。他歎息一聲說:“瞧你瘦的。”

杜悅沒打掉他的手,隻是安靜地看著他,一雙大眼睛清淩淩地。她突然咧嘴笑出聲,問他:“你看我們現在,像不像夫妻?”

“淨瞎說,夫妻哪有我們這般?”

“同睡一床,共用一枕,還不像夫妻?”

程灃一臉嚴肅道:“戰事最吃緊的時候,不論男女,都睡通鋪。如你這般說,豈不都是夫妻?”

杜悅切了一聲:“可你抱著我睡覺。”

“我是怕你冷。”

“打仗的事我不懂,現下局勢似乎沒有退路,你打算如何?”

程灃:“他們已經在外紮營兩個月,想必已經到了安枕無憂的狀態。我們打算用唯一的戰機去轟炸敵營,我們已經找到了他們的軍火營的位置,隻要對準了他們的軍火營轟炸,引起大爆炸,敵軍必然大亂。趁他們混亂之時,打開城門,讓百姓士兵出城。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可是我記得,你們的戰機隻剩一顆炸.彈,若發生大爆炸,戰機又如何全身而退?”杜悅道出問題所在,訝然道:“豈不要犧牲一名空軍?”

“是。”程灃替她將被子往上扯了扯,說:“睡吧,明日還有許多事。你又不懂打仗,問這些做什麼?一人犧牲,總比再死成百上千人來得好。”

杜悅:“睡不著,你唱曲兒給我聽。”

“想聽什麼?”

“《霸王彆姬》,我隻想聽這首。”

“可我不會唱。”

杜悅清了清嗓音,咳嗽一陣後說:“那我唱給你聽,你閉上眼,我哄你入睡。”

“好。”

他閉上眼,她在耳畔唱曲兒,聲音輕輕地,宛如雀翎。

她的戲腔很輕鬆地就飆起來,毫不費勁。

大概他是真的累,很快睡著。

杜悅把手伸進他的被窩,握住他那雙粗糙的大手,很快也睡過去。

淩晨三點左右,程灃醒過來,將手緩緩地從女孩手中抽出。他看著女孩歎息一聲,他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又怎不知她對他的小心思?

抱著她時,他也想就這麼把理智拋諸腦後,可他又總是忍住,就這麼靜靜地抱著她。

他是自私的,自私地裝傻充愣,抱了她這些日夜。

他知道明日之後,將與她永彆,終於克製不住,俯身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這一吻毫不知足,又分彆吻了她的眼角、鼻尖、臉頰,最後才是嘴唇。

她的嘴唇有甜絲絲的味道,讓他無比貪戀。

他多麼想留下,陪她一生一世,可他又不能放下萬千人的性命。

……

第二天一早,杜悅醒來,沒看見程灃,以為他去了營地。

就在這時,有人衝進來叫她:“杜先生,快隨我出城。”

她一怔:“出城?”

“是,我軍成功炸毀敵軍軍火營,導致敵軍營地發生大爆炸,他們那邊一片混亂,我們便乘虛而入。你快隨我離開,灃哥已經安排了車在外等您。”

杜悅眼皮一直跳,有一絲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上飛機的是誰?”

那人言辭閃爍,躲避回答,隻一味地催促她:“杜先生,快隨我離開,晚了恐怕有變數。”

見她不願離開,那人才交給她一封信說:“全城隻有灃哥會開飛機,此事非他不可。他開著戰機轟炸敵營後,大爆炸波及了他的戰機,戰機失事,墜入海中。這是……灃哥留給你的信。”

杜悅顫著手接過那封信,又忍著渾身哆嗦將信拆開。

一封信洋洋灑灑寫了兩頁,卻絲毫沒提她想得到的訊息。

隻是最後一段話,讓她尤其深刻:

“現下中國固然破碎,但我五千年曆史之民族,絕不會輕易屈服!願用吾輩之熱血,為中國鋪起一條光明的路,讓後輩踏著這條路,去看中國明日之晨曦。小悅,如果你能活著走出這座城,一定要好好替我看這山河。”

到最後,程灃對她也沒有一句曖昧的話,虧得她幾乎豁出性命留在這座城守著他。又虧得她被他抱了數個夜晚。

程灃,你他媽混蛋。

*

在程灃墜入深海的那一刻,他已經失去意識,沒有奇跡出現,沒有任何救援。

夕陽斜下,大海被烘成一片金黃。

他的身體緩緩下墜,頭頂的光線漸行漸遠。

恍然間。

他仿佛看見她靠在橋欄上吃糖葫蘆,看見她舞著劍圍著他唱曲兒,看見她為護自己而受傷,滿背灼傷……

彌留之際,他仿佛看見那個女孩朝他遊過來,拉住他,吻住了他的唇。

她的嘴唇軟綿綿,帶著絲絲甜。

他唇角微勾,在水中,啞聲說出了一句話。

“小悅,來生我娶你。”

夕陽墜下,一輪明月高懸,海麵歸於平靜,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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