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生和成年人打交道久了,都快忘記了和少年人相處是什麼感覺。
尤其是和一個暴躁少年。
他坐下想和荊垣聊一聊這次的月考時,荊垣始終都沒搭腔,林玉生過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這是和他鬨彆扭了?
這種體驗還是很新奇的。
曾經在林玉生周圍的都是精英,當年他在工作中為了能跟上這些人的步調,花費了不少的精力,成長的速度是飛快的,作為代價,他的青春和天真也在這種磨練中消失。
基本上還沒來得及享受年輕,心態上已經迅速衰老了。
作為一個“未老先衰”的成年人,林玉生少見的產生了一種“逗一下彆人”的情緒。
他沒有理會荊垣的彆扭,而是打開了臥室門,“一會兒我媽就回來了,你確定還要在客廳裡嗎?”
荊垣果然迅速站了起來。
提起林玉生的母親,荊垣好像非常緊張,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
林玉生覺得奇怪,“你以前沒去過同學家裡嗎?怎麼這麼害怕我媽?害怕和長輩打交道?”
荊垣聞言,臉一陣紅一陣白——當然也都是看不太出來的。
他逞強道:“誰說我沒去過?我那麼多的朋友,當然去過彆人家裡玩。”
隻不過都是一些狐朋狗友。
荊垣心裡暗暗補充。
兩個人進了臥室後,更是顯示出荊垣的局促。
林玉生要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林玉生不下指令,荊垣就僵硬著不動,機器人可能都比他自然點。
林玉生逗了他幾次,實在是沒忍住,轉過頭衝著牆壁笑。
聽見他的笑聲,荊垣耳朵紅透了。
“你笑……”荊垣道,“你笑個屁啊!”
林玉生笑了一會兒,覺得他這樣太不厚道,但還是忍不住語氣中的笑意,“你進彆人家都這樣嗎?放鬆一點好不好?我又吃不了你。”
也不知道他這句話又戳中了荊垣哪裡。
荊垣這次連脖子都紅了,半晌沒說話。
等林玉生正視他時,看見的就是荊垣彆扭、不自在、還含著一些微妙情緒的雙眼。
荊垣的眼睛不是很大,但形狀非常好看,眼尾微微上挑,總是給人一種非常囂張看不起人的錯覺,此刻卻因為窘迫,變得有些濕潤,異樣的情愫在其中流淌,充滿了年輕人不會掩飾的純真。
林玉生發覺到了一點不對。
他的工作需要他和很多人打交道,老板又是一個隱藏情緒的高手,在察言觀色方麵,他自認還是合格的。
再逗下去,好像要出事了。
林玉生心中有一個聲音這麼說。
荊垣臉色的熱度始終沒有消散,插科打諢最能打破尷尬,可是現在他一句話都說不出,麵對林玉生的眼神,除了逃避竟然想不出來更好的辦法。
微妙的氛圍持續了片刻。
是客廳傳來開門的聲音,讓兩人得以解脫。林玉生回神,掩蓋住了複雜的心緒,匆匆道:“我去開門。”
荊垣坐在原地,等林玉生一走,這才想起來大口大口喘息。
——剛剛林玉生在他的身邊,他竟然連呼吸都忘記了。
明明大半個月前,他看林玉生時,還覺得他不起眼,沒什麼印象。
但是和林玉生相處久了,林玉生的形象沒變,他對林玉生的感覺,卻發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被頭發掩蓋住的雙眼、紅潤的嘴唇。
還有坐在他身邊時,兩人偶爾觸碰到的胳膊。
他以前從來沒發現,身邊的男生有誰的皮膚這麼好過。
……
荊垣其實還是會跟長輩打交道的,林玉生都不明白他剛剛緊張個什麼勁兒。
隻是他沒有沈懷洲的功力,做事麵麵俱到,會說漂亮話,待人接物有些生疏。
那也能理解,畢竟沈懷洲工作了多長時間?他一個學生接觸了多長時間社會?
林玉生現在想想,沈懷洲真是滿身的破綻。
前世的沈懷洲,在學生時代就是個清高的少爺,彆說和長輩打交道,就是多看彆人一樣,都嫌浪費時間,又怎麼可能會說場麵話呢?
更彆提請吃飯這種客套話了。
前世林玉生和沈懷洲,算是一同成長,當年他陪在沈懷洲身邊時,沈懷洲也是多有生疏,經過一點一點的學習,慢慢把沈氏給帶起來的。
學生時代,沈懷洲也該一樣青澀才對。
幫荊垣完成學習計劃後,天已經黑透了。
柴玉蘭提議讓他住下來,而林玉生和荊垣心思各異,在這方麵,突然生出一種彆樣的默契,異口同聲否決掉了。
“媽,人家明天還有兼職。”
“阿姨,我晚上回去還得照顧我媽媽,不太方便留下。”
林玉生和荊垣對視了一眼。
荊垣莫名有些緊張。
他總覺得,林玉生好像察覺到了什麼,他明天是要做兼職不假,可要是在林玉生家裡住一晚,也不會耽誤他上班的時間,但林玉生就這麼直截了當拒絕了,也沒挽留。
林玉生也有些緊張。
對於荊垣的心思,他也隻是一個模糊的猜測,根本還沒確定,他表現的這麼決絕,荊垣會不會覺得自己在嫌棄他?
柴玉蘭像是個被駁回的審判者,麵對著兩個孩子的目光,有些啞然。
“那要是這樣的話……”
林玉生同時道:“留下也不是……”
母子兩人同時住嘴。
又看向荊垣。
荊垣:“……”
彆啊,彆把選擇權交他手裡啊!
……
送荊垣下樓時,林玉生還有些歉意。
他總覺得,他說話太急切,表現的有點像嫌棄,導致荊垣也感覺到了,柴玉蘭最後一次問他要不要留下時,荊垣毫不猶豫選擇了走。
前世林玉生接觸的,都是一個又一個的老狐狸,大家都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頭一位,而對於青澀的學生,林玉生的接觸經驗並不是特彆多。
兩人下樓時,都很沉默。
小區裡的綠植都開的很旺盛,馬上要入夏了,春花到了即將凋謝的時候,帶著一股絢爛到極致、隱隱出現頹勢的浪漫。
林玉生有些走神。
很多人把青春比喻成花,可那從來都不是他的青春,他的青春是沉默的、帶著一陣陣隱痛,凋謝也不被人察覺到的野草。
荊垣的視線時不時往旁邊偷瞄。
他總覺得,這會兒的林玉生,身上帶著一點同齡人不會有的憂鬱和成熟,有種獨特的沉靜氣質。
很多時候,在林玉生發呆時,他都能感覺到這股情緒。
林玉生衝著他笑、林玉生對著他有禮貌、林玉生逗他,那都不是真正的林玉生,每當林玉生安靜下來時,可能隻是盯著窗外的一棵樹,荊垣才覺得,他隱約觸碰到了一點真實的林玉生。
真正的林玉生是疏離冷淡的,不是溫和的。
荊垣打斷了他的思路,在沉默中開口:“我今天……”
林玉生回神看他。
“我今天,那樣,”荊垣的語氣還是有些扭捏,但是很快的,他好像豁出去了似的,咬牙道,“我今天不是故意想表現成這樣的!”
林玉生一時錯愕,“什麼?”
表現成什麼樣了?
“我平時還是挺會討長輩歡心的,”荊垣道,“我四叔,我嬸子,我大姑他們,沒有一個不喜歡我的,今天在阿姨的麵前,我是有些緊張。”
林玉生眨了眨眼,有點震驚。
荊垣覺得,現在這樣的林玉生,也可愛極了,距離他似乎沒那麼遙遠。
“我今天發揮失常……”荊垣道,“是因為什麼,你知道嗎?”
林玉生怔住,沒接著他的話頭往下問。
荊垣的勇敢也就到此為止,他從沒喜歡過彆人,第一次動心,難免笨拙青澀。
他希望林玉生能繼續問下去。
可是等了很久,林玉生都沒說話,他難掩失望。
他垂下頭,嘟囔道:“我回去了。”
林玉生道:“我送你,這裡不好等公交……”
“不用你送,”荊垣生硬地打斷他,“再見。”
語氣中多多少少含了點怨氣。
他高大的身軀一點一點往小區門口挪動,似乎還在期待什麼,但是等了很久,都沒等到林玉生叫他一聲。
於是他的步伐從龜速,一下子變成了疾馳。
轉瞬間,已經跑沒了影兒。
林玉生:“……”
小孩的心思,還是很好猜的,有了閱曆後,再看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他們的想法淺顯到像是沙灘上的貝殼,就擺在那裡,單看你想不想挖掘。
他現在有點頭疼。
*
那天給荊垣補完課後,林玉生拿捏不準自己該用什麼態度對待他。
說實話,雖然他重生回了八年前,身體的年齡也不大,但是他心理年紀要比身體年紀大很多,經曆過一段長時間的暗戀,身心俱疲,已經不想再考慮這方麵的事情。
加上他回來後,沒有刻意改變自己的形象,依舊是劉海遮臉,他也沒想過會有人喜歡上他。
算了。
這個年紀的小孩,性取向都是浮動的,什麼都沒定型,沒準兒隻是一時興趣,他想那麼多,可能隻是庸人自擾。
而且他這段時間給荊垣提供了那麼多的幫助,在學習上對荊垣有求必應,荊垣一時對他產生一些越線的想法,可能也是……正常的?
雖然他不是這樣的人,但是以前上學時,也聽說過,這個年齡段就是非常容易動情。
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
畢竟這個世界上哪來的這麼多同性戀?就像他喜歡沈懷洲喜歡了那麼多年,沈懷洲照樣還是直的,他身邊也沒發現其他的gay,要不是去過酒吧,很有可能沒法在現實中接觸到這個群體。
林玉生不自在了一兩天,很快覺得他不能太看重這件事。
假如荊垣不是彎的,他不能把荊垣帶上這條道路,這不道德。
假如荊垣是彎的,他表現的過於不自然,也容易給人造成陰影。
所以他很快,又恢複成了平常的模樣,該怎麼和荊垣相處,就怎麼和荊垣相處。
荊垣的狀態也變得正常了許多,起碼在他的麵前,很少再發生過臉紅到說不下去話的時候。
隻是偶爾說話時,還是忍不住試探林玉生,發現他真的一點反應也沒有後,自己再生一會兒悶氣。
*
第二次月考和期中開始挨得很近,月考的時間是他們學校定的,隻按照他們學校的學習進度來,算是摸底。
由於是重點高中,他們學校的考試非常多,有時候身為本校生,可能都分不太清他們究竟是在考什麼試,反正試卷發下來都一樣做。
題目難——可能是他們學校出的。
題目相對簡單——可能是省裡出的試題。
再換成學習差一點的,根本不會算到了哪個時間段,隻會在老師通知要考試時,吐槽一句:怎麼又要考試?
是啊,為什麼要考試呢?
當了一輩子優等生,工作中也是優秀員工的林玉生,頭一次發出了來自靈魂的疑問。
出了考場時,林玉生站在教室門口,拿著草稿紙開始估算成績。
越算心越涼。
就在他快要在心裡給自己默哀時,看見另一邊的考場,沈懷洲施施然走了出來。
林玉生的眼神立刻表現出了躲閃。
說實在話,他應付得了荊垣,卻應付不了沈懷洲。
倒不是因為他對沈懷洲餘情未了,而是沈懷洲和荊垣不是一個檔位的,假如沈懷洲對他還有一些彆的目的,想要對著他下手拉攏他,他沒有自信在沈懷洲麵前不暴露。
沒人比他們更了解彼此,相伴多年,沈懷洲這點觀察力還是有的。
先前不知道沈懷洲也重生,他在沈懷洲的麵前,根本沒掩飾。
也許沈懷洲已經猜到他重生了?
不,沈懷洲要是猜到他重生,何必想其他的辦法接近他。在臨死前,沈懷洲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對他死心,還以為自己喜歡著他。
要是猜到他也重生,沈懷洲可能會選擇直接到他的麵前,捅破重生的事情。
然後讓他重新為他賣命。
林玉生發現,這世上沒人比他更了解沈懷洲了,真的很好笑。
也很諷刺。
沈懷洲在接近他後,腳步頓住,站在了距離他一米不到的地方。
林玉生不自覺咬唇。
他自己都沒察覺到這種小動作,沈懷洲卻發現了,沉默了片刻,“這次考試,你很緊張?”
林玉生抬眸。
他此刻慶幸,他沒當著沈懷洲的麵做什麼出格的事情,隻是疏遠了他。
先前的形象已經建立起來,他不用裝懦弱,於是冷淡地搖搖頭,“還好。”
這是不想交流的意思。
從前他認識的沈懷洲,不是一個喜歡熱臉貼冷屁股的人,除非有巨大的利益在麵前,否則彆想他彎腰。
但現在的沈懷洲,得到他冷淡的回答後,也沒有離開。
甚至開始想著找話題。
“但是我覺得你好像有些緊張,”沈懷洲盯著他,“要不要和我對對答案?”
在學生當中,尤其是優等生,對答案應該是拉近距離最好的方式吧。
考場外,討論兩道考題,多說幾句話,就能成為朋友。
林玉生暗暗深吸口氣。
他想,可能前世他救沈懷洲的那一下,確實非常震撼,他臨死前看見沈懷洲震驚的那張臉,應該也不是他的臆想。
要是他沒猜錯,這大概就是沈懷洲接近他的理由。
林玉生垂眸,“不用。”
他覺得。
他好像想的非常明白了。
假如要是沒有車禍,也沒有重生,等那夜過後,他大概率也是找個機會,跟沈懷洲說辭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