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蕪生氣是非常、非常、非常恐怖的。
目送著沈蕪進了陵王府的兩個婢女對視一眼,互相瞧見了對方眼裡的害怕。
她們不約而同地都想起來六年前的一件事。
那一年沈蕪才十歲,褚靈姝十歲,謝卿昀十二歲。
事情的源頭是謝卿昀帶著兩個妹妹出去玩,結果不知怎麼回事,褚靈姝被他弄丟了。
郡主走丟,後宮翻了天,皇後派了不少人去找。
謝家當時隻有謝卿昀的大哥在,謝卿昀被罰了一頓家法,後來他拖著受傷的腿一瘸一拐地進了宮,向褚靈姝道歉。好在沒出什麼事,這事很快就翻篇了。
但有一個人卻一直記著這事,那就是沈蕪。
那天謝卿昀惦記著街頭的雜耍熱鬨,想帶著兩個妹妹去看,沈蕪身子不舒服,就在小茶樓裡等著,褚靈姝一向喜歡跟著謝卿昀跑,便跟著他去了。
結果就被謝卿昀弄丟了。
因為這事,沈蕪整整兩年沒跟謝卿昀說過一句話,一個字都沒說。
謝卿昀也沒想到平時嬌嬌軟軟活潑愛笑又好脾氣的妹妹也會這麼記仇,哄人哄了兩年未果,兩年後跟著大哥也上了戰場。
這事就算不了了之了。
時至今日,兩個婢女也不知道沈蕪原諒了謝二公子沒有。
沈蕪的心軟,脾氣軟,說話聲音也軟,平時身體不好,對著人就總是柔柔弱弱地笑著,誰也看不出來她其實有一股又倔又剛的勁兒。
經過那件事後,身邊的人才算是知道,沈蕪脾氣很好,很難生氣,但一旦動怒,就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因為她真的很難哄。
現在這件萬分棘手的事,落到了陵王殿下的手裡。
最可憐的是,陵王殿下還對即將到來的暴風雨一無所知。
陸無昭看到沈蕪來,隻覺得驚喜。她為何會在這裡?
“你……”
話才開了個頭,他才察覺到此時此刻似乎不適合說話。
尤其是沈蕪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叫陸無昭頭一次體會到了心虛的感覺。
陸無昭拉過被子,將自己的身體蓋好,確認並無不妥之處,才再次朝沈蕪看過去。
好歹是見過大風大浪的,陸無昭微微坐直了身子,平淡道:“沈姑娘何以深夜出現在此處。”
是啊,這大晚上的,她一個姑娘家家的怎麼會出現在男子的房中呢?
這未免太不合體統了。
沈蕪不理,笑嘻嘻道:“殿下想說什麼?”
放肆?自重?
她一邊說著,一邊卷起了那條軟鞭,手握著頭與尾,將鞭子折了幾折,放在手裡一下一下拍著。
陸無昭錯開對視,清了清嗓子,“沈姑娘若是無事,還請離開,本王的寢殿豈是你——”
聲音戛然而止。
沈蕪已快步走到近前,一把掀開了他的被子,將他藏在被子裡的手拉了出來。
陸無昭錯愕地看著她,一時間忘了反應。
從沒有人敢這麼對他。
說進他的屋子便進了,說掀被子就掀了,還總對他動手動腳的,絲毫不會避諱或是覺得不妥。
似乎從初識那時起,她對他就毫無防備,一舉一動都顯得十分熟稔,親近親昵,好似是日夜相伴的戀人那般親密熟悉。
沈蕪此刻沒心情想那麼多有的沒的,她隻想確認一下這個不聽話的男人身體狀況如何了。
命都要沒了,還要什麼名節。
她首先便直奔他的手而去。
他的鞭子是進行反抗的唯一武器,他行動不便,跑不掉,那麼遇到危險後,一定會第一時間揮動手中的軟鞭。
可是她進來時,他的鞭子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孤零零地被人遺落在地上,是什麼情況能叫他拿不住唯一的武器呢?
一定是他受了傷。
沈蕪掀被子的動作很果決,男人沒有任何的防備,來不及去遮擋。
猝不及防,一塊沾滿了鮮血的手帕撞進了沈蕪的視野中,他的袖子被血浸染,看上去十分嚴重。
她一怔。
陸無昭見她怔忡,不自在地躲閃了下目光,他把手往回收。
沈蕪一把扣住。她不敢用力,不知道哪裡能碰,隻能按住他的肩膀。
“你……”她抿了下唇,頓時紅了眼圈。
眼睛一直盯著仍未止血的手臂瞧。
陸無昭掙了下,抬起沒受傷的那隻手拉了下她,“沈姑娘,本王沒——”
沒事兩個字全被卡在了喉嚨裡,發不出聲。
他不再反抗,隻是眉頭緊鎖。
沈蕪一言不發地將他拉著自己的手放在一旁,而後慢慢地執起他受傷的那條手臂,看了一眼他的表情。
他黑眸直勾勾地看著自己,仿佛很緊張。
沈蕪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樣子看上去有多難過,以至於陸無昭根本沒有辦法逃避她的關心,他覺得自己一旦再想推開她,她能立刻哭出來。
袖子被人小心翼翼地往上推,她最先看到的就是那些舊傷。
經年累月的傷痕,縱橫交錯,沈蕪不是第一次見了。
每一次再見,心頭都被狠狠揪起。隻不過這一次再看,心裡的痛意好像又更深了一點。
這都是他自己弄的。
沈蕪吸了吸鼻子,繼續往上卷他的袖子。
他白皙的皮膚上,赫然有一道刀傷,傷口仍在流血,還未結痂。
刀口不大,隻是男人毫不在意,毫不處理,就任由傷口潰爛似的,不管不顧。
一滴眼淚直直地砸了下來,落在陸無昭的手背上,燙得他手腕一抖。
“沈蕪……”
他眉心緊皺,情不自禁地探身向前,抬手要為她擦掉眼淚。
沈蕪後仰了身子,避開他的手,眼含著水霧,瞪了他一眼。
男人抿著唇,手僵在半空,低沉溫柔的嗓音無奈道:“為何又哭了?”
“殿下這是何意?又?是嫌我煩?”
女孩鼻音濃重,說出來的話再也不是軟軟甜甜的,字字句句都帶著刺,非要將人刺個遍體鱗傷才罷休。
陸無昭頓時無措,“本王不是這個意思……”
沈蕪瞪了他一眼仍覺得不解恨,她輕輕地放下那隻受傷的手,把他舉到半空的手拉住,翻了個麵,掌心朝上。
然後用儘了力氣,抬手使勁拍了下去。
啪!!
陸無昭愣愣地反應不過來,掌心發麻,有一點疼,但更麻的,是被她攪得天翻地覆的一顆心。
“你給我老實在這裡待著。”
沈蕪用了警告的語氣,說罷,抄起他的鞭子就往外走。
陸無昭就要下床。
沈蕪轉過頭,惡狠狠道:“不許動!”
陸無昭:“……”
抿了下唇,不動了。
她真的好凶。
沈蕪將房門打開,孟五立刻迎了上來,魂不守舍地往屋裡張望,“沈姑娘,主子他……”
“孟大人,煩請去叫個大夫來吧,殿下受了點傷。”
房中的男人突然吭聲:“不必,這點小傷本王自己……”
“你閉嘴!”沈蕪站在門口暴躁地打斷。
接著就是“啪”的一聲。
她一邊說著,一邊揮著陵王殿下的專用軟鞭往地上抽。
孟五:“……”
陸無昭:“……”
兩個身逾八尺的大男人不敢再出聲。
孟五被嚇到了,他沒想到看上去柔軟可欺、嬌滴滴的沈姑娘發起火來這般暴躁。
要命,沈姑娘是有暴力傾向嗎?
他家主子還好嗎?
沈蕪見他還杵在原地,鞭子拍了拍手心。
孟五不敢再耽誤,更是不敢再站在自家主子的立場上辦事,他“叛變”得十分果斷。
孟五走後,沈蕪也沒再進屋,抱著肩靠在門口,自己一個人生悶氣。
能耐了,真是能耐。看孟五的樣子,咱們陵王殿下是慣犯了。
沈蕪靠著門板冷笑。
沒一會功夫,孟五領著個護衛打扮的人進來了。
那護衛進門時低著頭,看起來訓練有素,不敢到處亂看,經過沈蕪時連個眼神都沒分過來。
孟五看著人進去,對門口的女子低聲解釋:“這位是昭明衛的兄弟,但醫術也很好。”
沈蕪冷著臉,“嗯。”
孟五撓了撓頭,猶豫了片刻,又多嘴道:“主子很少用小九看病,主子不喜歡旁人碰,所以隻要不是要命的大事,主子都……”
“孟五。”
屋內傳來男人低沉的警告聲。
啪——!!
門口又是一聲鞭子抽地的聲響。
屋子裡的男人頓時不敢再說話了。
孟五在心裡長舒了口氣,心想著沈姑娘果然是將門之後,巾幗不讓須眉。
告狀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畢竟沈蕪今夜能來此也是托了他打小報告的福。
反正孟五是瞧明白了,沈姑娘在,主子說話就不頂用,他一個屬下,自然是要聽說話最管用的那個人的話了,畢竟主子都拿沈姑娘也沒辦法不是。
太好了,太好了,終於有人能管的了主子了。
孟五險些熱淚盈眶,看沈蕪的眼神就像是看救世的活菩薩。
沒過一會,那個小九低著頭走了出來。
他仍不抬頭,眼睛看著地麵,低聲對孟五道:“殿下無大礙,隻一點皮肉傷。”
“好,辛苦跑一趟。”
小九走了,自始至終沒有往沈蕪那看一眼。
“他這麼怕我?”沈蕪不解道。
孟五乾咳了一聲,“小九容易害羞,而且他可能是有點怕您……”
主要是因為,這個時間能出現在陵王府並且不被趕出去的,一定與陵王殿下關係親密。
更不用說,還是一妙齡女子,這個女子夜晚站在陵王的住所門口。
怎麼看都是十分曖昧的關係。
沈蕪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貼上了“陵王妃”這個標簽,她若是知道,心情定會好上不少。
“對了,孟大人,你在此稍等片刻。”
孟五點點頭。
“這樣,你站到那個地方去。”沈蕪指了指離門一丈遠的地方。
孟五一頭霧水,卻還是走了過去。
“嗯……再站遠一點點。”
孟五照做。
很好,沈蕪點點頭,進屋了。她當著孟五的麵把門關上。
陸無昭原本一直往外張望,聽到關門的聲音,他的心跳開始變快。
她走了嗎?他忐忑地想著。倒不是擔心彆的,因為自己的軟鞭還在沈蕪的手裡,所以才不希望她離開。
沒有彆的原因。
沈蕪很快到了他的麵前。
沒等陸無昭的心落回去,他抬頭便又看到了沈蕪那雙微紅的眼睛。
真是個愛哭的女孩子,陸無昭輕歎了聲。
沈蕪隻看了他一眼,便沒再搭理,她站在榻前,將軟鞭抖開。
鞭尾垂落在地上,沈蕪輕輕甩了甩。
而後,她果斷抬手,狠狠往地上抽了一下。
長鞭砸地,發出清脆又響亮的一聲。
屋內屋外頓時一片寂靜。
沈蕪冷冷地看著床上的男人,再次瀟灑揮手,啪——又是一鞭。
沈蕪淡然地收了鞭子,眼眶卻是越來越紅。
陸無昭微微蹙眉,正張了下嘴準備說些什麼。
咚咚……
門板突然被人敲響。
沈蕪隻揮了兩次鞭子,便將軟鞭放在了桌上,不再碰。
她轉身就往外麵走,沒與陸無昭說一句話。
男人頓時有些慌,他清晰地瞧見她轉身的那一瞬間,有一滴晶瑩的淚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