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落一直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小孩。
雖然她和媽媽住在簡陋的出租屋裡,南方的冬天格外濕冷,
凜風在窗外刮得嗚嗚作響,
窗戶紙破了又補,她的嘴唇時而凍得發紫。
雖然一直都有認真清潔打掃,可是在出租屋惡劣的周遭條件之下,家裡總是有各種蟲子。而她始終沒能鍛煉出坦然與它們相處的膽量,隻能兀自驚慌。
雖然為了省電,家裡的燈總是隻開一點,昏昏暗暗地懸著,而她怕黑。
但是每當看到路邊流浪顛簸的人,她很感恩自己有家可歸,感恩媽媽不曾拋棄自己——
因為很多人都說她是媽媽的拖油瓶,如果不是獨自撫養她,媽媽也不會如此辛苦。
鬱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爸爸或者另一個媽媽。媽媽向來對此諱莫如深,她也並不好奇。
“阿姨好,我想買三塊麵包。”
店員抬眼看去,便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站立在自己麵前。
那小姑娘身體有些過分纖瘦,皮膚很白,尚稚嫩的五官已經精致動人。
一雙大眼睛漂亮至極,像寶石一般,蘊了溫暖的笑意。
她身上的藍色校服洗得褪色,看起來有些不合身,又長又寬,顯得人更削瘦了。
“好漂亮的小姑娘喲。”店員誇了一句,將包裝好的麵包遞過去。
“謝謝阿姨。”鬱落將錢拿出來,鈔票和硬幣被她理得齊整。
這些錢是她好不容易攢下的。媽媽喜歡吃麵包,但向來舍不得。
回到家,鬱落快速寫完了作業,又開始溫習功課。
晚上八點,鬱妍才從廠裡回來,帶來食堂打的飯菜。
看著媽媽疲憊又憔悴的麵容,鬱落的手捏緊了筷子,猶猶豫豫地說:“媽媽,明天晚上......”
她有些說不出口了。媽媽如此辛苦,晚上回家需要好好休息,哪還能費神去參加家長會呢。
——“馬上就要中考了,你媽媽從來沒關心過,家長會不出席,平時電話也匆匆掛斷。”那天林老師說,“鬱落,如果有困難一定要告訴老師。”
鬱落當時咬了下唇,小聲說:“沒有困難......我媽媽很愛我的,她隻是太忙了。”
她也不知道為何說這句話時,不太有底氣。
“怎麼了?”鬱妍咀嚼完嘴裡的飯菜,隔了幾秒才抬起頭來。
在觸到女人累得渾濁的目光的那一瞬,鬱落一股腦咽下心緒。
她若無其事地笑了下,不打算再提家長會,而是拿出麵包想哄媽媽開心:“我買了你喜歡的麵包,媽媽快嘗嘗。你最近瘦得太多了......”
鬱落有些期待媽媽的反應。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誇誇她呢?媽媽都好久沒對她笑過了。
但鬱妍立即皺眉:“你哪來的錢買這麼多麵包?”
鬱落看著她的表情,心跳不由一頓,覺得自己做錯了——可能不該這樣
花錢。
於是說話時有些結巴:“攢、攢下來的......”
鬱妍盯著她不說話。
就在鬱落漸漸手足無措之際,她聽到鬱妍說:“鬱落,你現在長大了,也馬上快到分化期......當年預檢測顯示,你會是個Omega。”
“你應該知道自己長得很漂亮。”鬱妍的語氣意味不明,“彆被騙了,也彆靠外表走上歪路。”
鬱落起先沒反應過來。
過了幾秒,她才意識到鬱妍話裡的意思。
胸口陡然窒澀,心臟隨之猛地顫抖起來。
有種小心翼翼捧起的真心被毫不在意地摔在地上、而後碾碎的感覺。
“媽媽,你是覺得——”她的眸裡瞬間漫上水光,難以置信間,忽然覺得眼前的女人好陌生。
班上有同學這樣議論她,她不在乎。隻要想到媽媽愛她,她就可以戰勝好多苦楚。
可是,作為媽媽,怎麼竟也會這樣揣測自己的女兒?
鬱落感覺心裡的某份確信正在崩解。
鬱妍的視線碰到女兒眸中晃蕩的可憐淚意,有些不忍地垂眸。
欲言又止,最終低聲說:“我隻是害怕你走我的老路。”
但這句話聲音太小了,對麵在顫抖間抑製不住泣聲的少女沒能聽到。
......
鬱落拎著麵包出了門。
外麵很冷,麵包也凍得發硬。她十指通紅,蹲在路邊,從袋子裡拿著一個麵包啃。
本該是香甜的,可她吃在嘴裡隻覺得味同嚼蠟。從喉嚨裡吞咽下去時,都有些澀痛。
不遠處有兩個流浪小孩緩緩走來。
鬱落動作一頓。
她強行壓下心裡難以疏解的酸澀,想要把麵包分給他們一些,免得這麼冷的夜裡還需忍饑挨餓。
於是眼見兩人越來越近,她唇瓣輕啟,正要出聲——卻見那兩個小孩忽然加快步子,從她麵前飛奔而過。
手裡隨之一空——麵包被用力搶走了。
鬱落隻剩左手拇指和食指間夾的那點麵包碎屑,白皙的手上沾染了臟兮兮的指印,還餘留著痛意。
她愣愣地偏頭看去,那兩個流浪小孩正邊跑邊回頭朝自己做鬼臉,為搶走了麵包而洋洋得意。
又一次,遞出的真心被肆意踐踏。
鬱落緩慢地眨了下眼,望向深冬之際晦澀昏暗的天空。有清淚順著臉頰滑落,很快被刺骨的寒風吹得發涼。
“......沒關係。”她最終自言自語道。
“就是,就是好像有點孤獨......”厲風刮來,將少女的呢喃卷碎,連帶著尾音裡不慎漏出的那點嗚咽。
隔著朦朧的視線,鬱落看到遠處有人牽著一條小狗。那小狗搖著毛茸茸的尾巴,歡快地蹭著主人的腿。
忠誠又熱情,毫無保留地愛護對方。
她望著那邊失神。
-
鬱落
覺得班上的同學最近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她好像爹不疼娘不愛”
、“她長這麼漂亮,據說在外麵玩得很花”
這類流言曾一波接一波地朝她擊來,如今大家早已經說膩。
鬱落猜想大抵是有了新的流言,不過她不太在乎。
學習才是最重要的。她想考上好的高中和大學,賺很多錢養活媽媽和自己。
快速寫完一道數學難題,鬱落用筆輕抵著下巴,思索有沒有其他的解法。
專注間,耳朵不慎隱約接收到了模糊的字眼:“鬱落的爸爸”。
鬱落睫羽輕顫,偏頭朝那邊看去。
那些人或許本就是故意說得大聲,隻等著看她的反應。眼見她麵色不改,一如既往地從容而冷靜,不由哂笑:
“真是沒有羞恥心。爸爸是人渣,做女兒的估計也好不到哪裡去。”
鬱落捏著筆的手瞬間收緊。
爸爸?人渣?
她的心裡泛起一種局促的茫然。媽媽從來不曾和她提過,她對此一無所知。
未知最讓人不安。在意味深長的凝視、和指指點點的嬉笑聲裡,鬱落唇瓣漸漸有些發白。
......
十幾年來,“爸爸”這個詞幾乎不曾存在於鬱落的生活裡,最近卻被頻頻提起。
有手遙遙指著她的脊背,說著“她爸爸作奸犯科”“家暴老婆,把人打進醫院”、“好像坑害過不少Omega”之類的話。
周圍似乎有不少人因此對她生出怨氣。
中考結束那天,鬱落快速離開教室。即便大家正熱火朝天地交流答案,那些談笑裡仍攜帶著與她和爸爸相關的字眼。
渾噩的思緒間,她看到有幾個人正在學校門口張望。而那些人恰好也注意到她,凶狠的目光瞬間牢牢鎖住,朝她靠來。
鬱落的心跳驟然加速,有強烈的危機感纏覆上來,她轉身就跑。
幸好遇到班主任。
她急忙挽住班主任的胳膊,眼含水光,喘著問:“林老師,你有急事嗎?我、我身體不舒服。”
班主任看著瘦弱的少女小鹿般驚慌的眼眸,步子一頓。
她送了鬱落回家。
打量著那幢破敗老舊的房子,林老師說:“方便我家訪麼?想和你家長說說話。”
鬱落望向她,欲言又止。
林老師體貼地察覺到少女的心思,最後隻是摸摸她的頭發,便騎車離開了。
晚上八點半,鬱妍下班回到家。
自從那天買麵包的事後,母女倆的關係有些僵。但鬱落努力裝作若無其事,以修補她唯一擁有的感情。
因此她一直不敢問出口,怕“爸爸”這個詞打破她們之間已經有些脆弱的安穩。
她隻能憂鬱地望著媽媽——媽媽真的被家暴過嗎?想到這裡,鬱落就覺得心裡很疼。
鬱妍看過來,罕見地關心:“你臉色不好,有什麼事嗎?”
鬱落吃飯的動作一頓
。
按照往常,
她可能含糊蓋過去,
說自己一切都好。
可是今晚校門口那幾個人凶狠的目光嚇到她,現在想起來,心臟都忍不住地抖。
她真的真的很害怕。
於是鬱落最終小心翼翼地說:“媽媽,今晚放學的時候,學校門口好像有幾個人在蹲我......”
鬱妍眉頭皺起來。
她望著自己的女兒,沉默不語。少女的眼神清澈又可憐,含了無邊的依賴。
哪怕這些年自己逐漸變得冷漠、暴躁、不管不顧,鬱落也不曾表現得委屈,隻是戰戰兢兢地自我縮減心理需求。
像是生怕多索求一分,就會使媽媽拋棄自己。
“......”鬱妍唇瓣翕合,最終說,“媽媽顧不上你,你自己保護好自己。”
她看到少女的眼眸一點點黯淡下去。
——這隻是一個陷在恐懼裡的十四歲的孩子。讓她彆依靠媽媽,在未知的危險麵前保護好自己,何其殘忍,何其不負責。
可是鬱落很快回答:“好,媽媽也是。”
鬱妍有些不忍多看女兒的強顏歡笑,她呼吸發沉,最終沒有開口。
就像已經對此釋懷,鬱落很快不再談論自己,轉而關心起鬱妍來:“媽媽,為什麼感覺你越來越瘦了,臉色也不好......是太累了,還是沒吃飽?”
說著,她將桌上的菜往鬱妍麵前推了推,“我吃好了,你多吃點。”
鬱妍的唇抖了下,她的視線匆匆流轉過鬱落纖瘦的手和胳膊,半晌才從喉間擠出幾個字:“吃飽了,可能是沒休息好。你自己多吃點吧。”
在鬱妍洗澡的時間裡,鬱落如往常那般收拾好家裡,而後係緊垃圾袋。
動作間,有一隻黑色的蟲子從旁爬出來,嚇得她渾身一震,心跳如雷。她屏住呼吸,僵直不動地等那蟲子重新鑽回角落,才快速拎著垃圾袋逃離。
出門下樓,往垃圾站那邊走。
她無意間抬頭,餘光瞥見放學時在校門口蹲守自己的那幾個人竟就在這邊晃蕩。
鬱落瞳孔驟縮。
強烈的恐慌瞬間攀上心頭,她的手上因此失力,垃圾袋隨之跌落在地上。
她轉身就跑——
“她在那!”那幾個人發現了她,拔腿就追。
鬱落無措地拚命逃跑,邊跑邊下意識地喊“媽媽”。然而想起方才鬱妍要她自己保護好自己,於是嘴裡的話艱難改成了“救命”。
這一瞬間,心裡前所未有地惶恐和孤寂。
身強力壯的高個子跑步速度極快,哪是羸弱纖細的少女能及。
後背衣料被不可違抗的力度揪住,鬱落感覺心臟也一同被揪住了。她渾身一哆嗦,反應過來時,腦袋已經被重重按在斑駁的牆上,頭側撞蹭出火辣辣的疼意。
衣領被蠻橫地扒開一點,頭發都被揪得發痛,鬱落承受不住地低哼了一下。
後頸的肌膚上緊接著傳來刺痛
,有冰涼的液體注射到了她的身體裡,劇烈的不適感讓她一時失聲。
我是不是要死了?
在徹骨的寒涼間,鬱落發現自己的腦海裡唯一浮現的竟是前幾天看到的那隻撒歡的小狗。
她想,下輩子養一隻小狗好了。
被那樣熱情地、衷心地對待,光是幻想就有些幸福......
意識恍惚間,鬱落聽到身後的幾個人說著“一點惡作劇”
“等她分化再看好戲”
“誰叫她爸爸那麼渣”之類的話。
最後她被重重摔在了牆角,腦袋砸得一瞬頭暈目眩,耳朵裡都發出嗡鳴。
發絲淩亂,眼角泛紅,像個破舊的、被丟棄的玩偶。
一個人看著暈倒的少女,嘲弄道:“我們高高在上的鬱同學,迫不及待想看你分化那天,發現自己信息素多麼‘美味’的樣子了。”
旁邊有人嘀咕:“這個信息素致香因子真的有用嗎?”
“這玩意兒要是沒點效果,會被禁嗎?”那人不滿起來,“況且我家可是開醫學科技公司的......”
......
鬱落很晚才回到家。
鬱妍像是正在和誰打電話,看見她回來時有些急切地掛斷。
“早點休息吧。”鬱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