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婆子大汗淋漓,藏著哀求的眸子在迷蒙的夜色下顯得格外透亮,她是齊國公府的家生子,卻因性子憨直和善而時常被彆的仆人擠兌。
她偏偏就是這樣莽直的性子,此刻也為了婉竹來勢洶洶的病情著急。
齊衡玉立在簷角宮燈之下,身形頎長,夜風打著旋兒般拂來,卷起他似蝶翼般的衣擺,襯得他格外清貴孤傲。
他望過來的眼裡清冽無瀾,仿若一波泛不起漣漪的潭水,叫人瞧不清它池底的光景。
關婆子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墜。
“靜雙,你親自去回春館跑一趟。”齊衡玉吩咐了一聲,便越過了關婆子,一徑往鬆柏院的方向走去。
靜雙瞧著關婆子呆呆懵懵的神色,邊目送著齊衡玉的身影淡隱在夜色之中,邊說道:“下回再有這樣的事,您隻去門房那兒尋我就是了,何必鬨到世子爺跟前?”
餘下更難聽的話語靜雙沒有說出口。
譬如婉竹隻是個外室,她生病也不過是小事一樁,世子爺怎麼會在意?
更何況還撞上了世子夫人邀爺去正院留宿。
這外室,就更不值一提了。
關婆子歎了一聲,訥訥地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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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衡玉腳踩在九曲十八拐的回廊之上,每走的一步都覺得腳步沉重,錦靴踩在泰山石上砸出的沉悶聲響如驚雷般炸開在他的耳畔。
身後的落英見他腳步匆匆,隻以為是他迫不及待地要去鬆柏院與夫人見麵,不曾想此刻齊衡玉腦中閃現的是那雨幕連連的夜裡,婉竹蹲著身子為他止血的模樣。
那般小心翼翼、那般憂心忡忡,動作細致溫柔地如春風拂麵一般。
齊衡玉頓住了步子,回身望向漫無邊際的夜色裡,凝著眸子不知在想些什麼。
鬆柏院的大門近在咫尺,門前的仆婦們提著燈籠來回張望,好似是在尋覓著齊衡玉的足跡。
滿府上下都知世子爺心愛世子夫人。
今夜既是夫人主動相邀,世子爺絕不會推辭不來。
也正是因此,落英才會上前一步,出聲打斷了齊衡玉翩飛的思緒,“爺,鬆柏院到了。”
視線攏回,循著劃破暗夜的光亮落到鬆柏院門前,瞧著那幾個出身遼恩公府的奴仆,移了位的心總算是回到了正軌。
那外室病了是可憐,可他不是大夫,沒法子解她的燃眉之急。靜雙自會將回春館的大夫帶去竹苑。
是了,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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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丹蘿甚少像今夜這樣盛裝打扮。
她挽了個清清落落的淩虛鬢,簪著大婚時榮氏從嫁妝裡尋出的那一支上弦月和田玉釵,端坐在扶手椅裡,身前的翹頭案上還擺著酒壺與杯盞。
此刻她心跳如鼓,攥住軟帕的柔荑裡出了一層薄汗。
不知等了多久,候在廊道上的采薇才笑盈盈地出了聲,“見過世子爺。”
聲響飄入正房,晃得杜丹蘿心肝脾肺都緊縮在了一塊兒,潔白的額頭上密布汗珠,除了難言的局促緊張之外,更有因向齊衡玉低頭而生出的恥辱。
去歲元宵節時,她再度將汙物吐在了齊衡玉身上,他拂袖離去,再沒踏足過鬆柏院。
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到底還是她率先低了頭。
齊衡玉推開正屋的門,映入眼簾的是一方黑漆彭牙翹頭桌,和桌後端莊高貴的杜丹蘿。
他一徑走到了四方桌前,撩開衣袍坐在了鋪著軟墊的扶手椅裡,視線落在眼前的青白玉鏤空鯉紋杯上,眸色漸深,“你要與我飲酒?”
印象裡,他的妻,似乎不會飲酒。
探究的視線朝杜丹蘿遞來,齊衡玉規規矩矩地端坐在離她幾人遠的扶手椅裡,可偏偏是這樣不遠不近的距離,卻讓杜丹蘿覺得格外憋悶。
就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叉住了她的脖子,讓她在一瞬之間無法喘息。
齊衡玉早已習慣了與杜丹蘿這般怪異的相處氛圍,見她不答話,索性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飲下肚後隻覺回口甘甜,便笑道:“這酒滋味不錯。”
杜丹蘿仍是三緘其口。
齊衡玉如唱獨角戲般飲了三杯酒下肚,卻見杜丹蘿仍是清清冷冷的一言不發,便將那茶杯擱在了翹頭桌上,不輕不重的聲響在寂靜的屋內顯得格外清晰。
杜丹蘿終於抬眸望向了齊衡玉,四目交彙間,她再次控製不住地發起抖來。
此刻齊衡玉的目光如記憶力那道黏膩的、帶著侵.犯意味的陰寒視線重合在了一塊兒,讓她的胃裡在一瞬之間盛滿了惡心的意味。
縱然她竭力忍耐,可那股翻江倒海般地湧上來的惡心卻無孔不入,心肝脾肺、乃至骨髓皮肉中。
齊衡玉猛地一下從扶手椅裡起身,可還是太遲了一步,杜丹蘿已不受控製地嘔吐出聲,那些汙穢之物有一小半都濺在了他的衣袍之上。
他闔了闔眼睛,藏起眸中的失望,不讓任何情緒露出。
屋外的采薇和采荷聽到聲響之後立時跑了進來,一個絞了帕子替杜丹蘿擦嘴,一個收拾地上的汙穢。
她們臉上沒有驚惶、沒有失措,隻有習以為常的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