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著卷宗一事,他們不得不在孟州多待一段時間。
時遷目前把它看做人生頭等大事來對待,每天早出晚歸,混跡於市井街巷間,不引人注目地四處打探著相關消息,天一黑就摸去州府衙門那邊踩點。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稍不留神就有被抓的風險。目的暴露了還好說,就怕把命也送掉。
以防萬一,行秋每天都要在他身上附一道水元素痕跡,若是時遷真的不幸栽了,他也能循著元素視野把人找出來。
這天無事,他正在街頭四處閒逛,武鬆跟在身邊,公孫勝則窩在客棧裡,糾結著怎麼給晁蓋吳用等人寫信說明情況。
逛著逛著,他們走到牢城營附近的快活林。
快活林是一處市井的名稱,設有幾十家客棧酒樓,另有賭坊、當鋪等二三十個。凡是從外地來的客商,都在這裡做買賣,商販雲集,人來人往,一派繁榮景象。
施恩的酒店就開在快活林裡,他手下帶了近百個囚犯,又借著父親管營的身份,將快活林劃分為自己的勢力範圍,但凡是在此地做生意的,都要給他交保護費,一個月大概有二三百銀子的進賬,難怪張團練和張都監看了眼紅。
行秋隨便挑了一家走進去,找了個視野開闊的位置,又要了些酒肉和武鬆邊聊邊吃。
武鬆突然伸手指給他看斜對麵的地方:“官人請看,那個黑鬆木匾額,旁邊還掛著幌子的,就是小管營施相公的店。”
行秋探頭望了眼,隔著窗戶,隻能看到店內人影綽綽,其他的就看得沒那麼清楚了。
他收回目光,視線在周圍打量幾圈,待看到櫃台那邊唉聲歎氣的掌櫃時才頓住。
行秋轉了轉眼珠,又看看悶不吭聲埋頭苦吃的武鬆,突然高聲叫道:“掌櫃的,你這酒的味道也太淡了,再上兩壺好些的來!”
掌櫃連忙趕來,殷勤問道:“若是官人嫌喝著沒勁,不如試試小店自釀的烈酒,如何?”
行秋笑著點頭:“也好,我這朋友就好這一口,你隻管上就行。”
掌櫃連忙使喚小二去後廚取酒,正要轉身離開時,行秋叫住他:“掌櫃先彆急著走,我有件事想跟您打聽打聽。”
“官人請講。”
行秋做出一副外地來客的好奇模樣:“我初來乍到,原本想在快活林這邊做點小生意,但剛來就聽說這裡發生過幾次變故,掌櫃能否給我講講具體情況?”
這事人人皆知,沒什麼不能對人說的,掌櫃也不隱瞞,一五一十地將快活林的大致情況,以及這塊地盤幾度轉手的經過講了一遍。
聽完後,行秋若有所思問道:“也就是說,我若想在這裡開店,要先去找小管營施恩相公拜山頭,每個月賺來的錢還要交一部分給他,不然我的店就開不下去?”
掌櫃不敢明著說,隻是尷尬一笑,便已叫人明白了他未說出口的意思。
“這樣啊,若是能提供個安穩的經營環境,交一點錢也沒什麼……”行秋喃喃低聲道,接著又問,“先前蔣門神把持這裡的時候,你們給他交多少錢?”
掌櫃伸出手指,比劃了一個數。
這時武鬆突然接口問道:“在小管營相公手下時如何?想必要好過許多吧?”
掌櫃臉色一變,突然忿忿不平地小聲啐了一口:“哪裡就好過了,姓蔣的一走,姓施的立刻把孝敬的錢提高了三倍,反倒比以前還難過了!一丘之貉的東西,沒一個好的,就知道搜刮我們這些普通的小本商人。”
發泄似的抱怨幾句,他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在陌生人麵前說了些不該說的,急忙住了口,惴惴不安地討好著笑道:“方才那些都是我胡說的,官人彆往心裡去。”
行秋笑著點點頭:“掌櫃放心,我不會四處亂說的。”
掌櫃明顯鬆了口氣,也不敢再閒聊,連忙回了自己該待的位置。
武鬆緊緊皺著眉頭,顯然方才掌櫃那些話讓他有些不太好受。
沉默片刻,他澀聲開口道:“我並不知道他是這樣的做派……”
行秋笑眯眯地看著他:“若你早知道施恩比張團練還刻薄,你會幫他這個忙嗎?”
武鬆低著頭不說話,答案卻是顯而易見的。
行秋很理解他,也不會因此責怪他什麼。
生命中得到過的溫情太有限,所以對他好的人,他便要十倍百倍奉還。即便有些好是帶有目的性的,但不能忽略那些好,沒有施恩父子兩人的禮遇,武鬆在孟州必然要受不少苦難。
行秋彎了彎唇角:“我聽說,你從前在陽穀縣打死老虎,知縣賞了你一千貫,你不肯接受,把這些錢全分給了獵戶們,知縣賞識你的為人,便讓你做了陽穀縣的都頭。”
武鬆嗯了一聲:“因為抓不到大蟲,眾獵戶受了知縣的責罰,我怎好意思一個人拿走所有錢財。”
行秋笑嘻嘻地在他結實的臂膀上拍了拍:“知縣的確沒看錯人,你有勇有謀,忠肝義膽,又為民除了一害,除了大英雄,我再想不到其他可以形容你的詞了。”
猝不及防被一通猛誇,武鬆高興地兩眼放光,臉皮上都透著層淺淺的紅。
他露出一個有些憨傻的笑,一副被誇暈了的模樣,“官人說得也太過了,武鬆實在受之有愧。”
行秋挑著眉毛:“我可是大名鼎鼎的枕玉先生,我說你當得起,你就當得起。”
武鬆高高翹著唇角,臉上充斥著喜色,來自親近之人的重視和肯定,使他的心房盈滿了暖洋洋的熱流和幸福,他簡直快要控製不住此刻快樂的心情,高興地大笑幾聲。
桌上菜下去一半,行秋放下筷子。
他突然憂愁地歎息著道:“不過,我倒是真的希望你沒有答應過幫施恩的忙,摻這趟渾水,你知道為什麼嗎?”
武鬆問道:“官人定是不喜小管營相公的做派吧?”
“這隻是一方麵。”行秋搖著頭,“更重要的原因,還是為了你。”
“為了我……?”武鬆怔怔道。
行秋說道:“你有沒有想過,張團練和施恩二人,一個吃相難看得明目張膽,一個心狠手黑為人刻薄,他們兩不管怎麼爭,本質上都是黑吃黑,對百姓而言,誰接管這塊地盤,都沒有太大分彆。”
在武鬆的沉默和尷尬裡,行秋繼續道:“正因如此,我才不想讓你跟這些黑暗地帶扯上關係,因為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那個頂天立地的打虎英雄,是嫉惡如仇人人稱頌的好漢,是知恩圖報,快意恩仇的熱血男兒,唯獨不該是彆有用心之人手中一件可利用的兵器,或是他們爭奪下的犧牲品。”
武鬆眼中有光芒閃爍,他心潮起伏,臉上終於有了絲愧色:“我還以為,官人想罵我不辨是非……”
行秋溫聲說道:“你不是不辨是非,你隻是把感情看得太重,得到一絲好就想著千方百計地報答回去,這不是你的錯,錯的是利用你這一特點的人,但是,一開始就抱著目的施與的恩情,還能算是恩嗎,又何必非要報答呢?”
等等,他這話好像把自己圈進去了?!
心裡飛快閃過這樣的念頭,行秋繼續道:“你幫著施恩做事,在百姓眼中,不論是他,蔣門神,還是你,都是剝削他們的一員,我不想讓昔日的打虎英雄成為百姓口中麵目可憎的惡霸,所以我才會說,不希望你摻和這些事,明白了嗎?”
武鬆深深垂著頭顱,兩隻拳頭攥得骨節都在泛白:“我又做了糊塗事……還好官人點醒了我……”
原來他在不知不覺間又做了這麼多錯事,一想到百姓們厭惡唾棄的目光,他不由遍體生寒。
話說到這,兩人都沒了吃喝的興致。
從店裡出來,武鬆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側:“我性子太直,做事不經考慮,常常無意間做了錯事而不自知,官人往後一定要多多提點我。”
行秋唔了一聲:“我倒覺得你這樣挺好的,說話沒那麼多彎彎繞繞。對了,我認識一個大和尚,也是個心直口快性子直爽之人,往後你們若見了,一定能處得來。”
武鬆笑著道:“莫非這和尚也是官人手下做事的?”
“還不是。”行秋彎著眼睛笑了笑,“不過以後很有可能就是了。”
…
隔天傍晚,行秋正在房裡寫書,時遷敲門而入。
行秋急忙將紙張翻了個麵朝下合上。
“官人,事情有進展了。”時遷輕手輕腳的走到桌前說道。
行秋連忙問道:“仔細說說。”
時遷緩緩道:“二月初,兩個商戶因為搶客大鬨了一場,隔了兩天,其中一家的飯菜突然吃死了人,告到官府,知府判了害死人的那個商戶流放,還抄沒了所有家產……去年六月,一個富戶家裡突然丟失了大筆財產……”
時遷嘴不帶停地一連說了六七個案子,個個都是當天抓當天判,定罪定得異常爽快,鄰裡頗有微詞,事主們有苦難言,一看就有貓膩的那種。
行秋笑著誇獎道:“時遷,這件事完成得很好,我就知道交給你是正確的,你肯定不會讓我失望。”
時遷喜得嘴角咧到耳根子,一臉不勝榮幸地說了幾句討喜的話便退出去,再次一頭紮進進階盜聖的康莊大道上。
行秋則將剛才那幾個案子依次寫下來,想要搬倒知府和張都監這兩個蛇鼠一窩的蛀蟲,光偷來卷宗可不行,必須得有真實有效的證據。
接下來一段時間,行秋也沒閒著,他暗地裡調查著幾件案子,試圖拚湊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