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泥菩薩(22)(1 / 2)

大地總被認為寬厚,可更多時候是因為它實在經曆了太長的歲月,各個種族的壽命與之相比都不過滄海一粟。即便被施予這樣或那樣的傷害,很多時候對於大地來說不痛不癢。哪怕它反應過來該找人算賬,那些生命也早已消失在歲月中。

這些種族中以人類為首,他們在這片土地上休養生息、繁衍後代。他們活著的時候,每一個足跡都切切實實地改變著大地;而大地也在改變著人類。人類為水源而遷徙、又為耕地而遷徙……千百年中,這一批人類沒有從這座大山中走出,自然也沒有主宰這座大山。

在這片並不算大的天地中,人類與自然有時抗衡,卻始終共生。

“直到人類自主地塑造了他們自己的神明。”

李清明說道。

李清明話音落,地靈的獸眸中露出一絲憤怒。它當然怨憎,人類所用的每一樣東西無不出自它的饋贈,卻可笑地去感激另一個憑空而生的神明。這在大地看來實在荒謬,它想了千百年,都始終沒有明白。

可即便是承載一切的大地,也不能強求一個人的心思和想法扭轉,更何況是無數人。人類這個族群在千百年中也有演變的規律,從自然崇拜到神明信仰,在整個神州大地的每個角落相繼發生,是不可逆轉的進程。當然,也許在神明之後,人類又會有新的精神寄托,神明也被取而代之,但對天地自然的敬畏,注定成為過去了。

大地不是神明,它超脫於神明,也沒有任何一個生命能真正與天地同壽。它這樣強大,可也要忍受被逐漸遺忘漠視的痛苦。

地靈沒有說話。它本身也沒有言語,可所有人與它的眼睛對視後,仿佛與它情感共振成為了大地的一部分,切身感受著大地的痛苦和憤怒。

首當其衝的就是藺懷生。他和地靈之間可謂有著最深的糾葛,就感受到最深的痛苦。人類“背叛”大地而改信神明,千百代的人類在這片土地上放縱貪婪、施予傷害,而菩薩間接享受著人類從大地那裡掠奪來的東西,又得到他們的信仰,如此看來菩薩實在很難算無辜。

藺懷生的神魂受到激蕩,甚至感受到地靈的嘲笑,因為他也和大地一樣被曾經虔誠的信徒們拋棄,成為人類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無用工具。

可藺懷生說:“這座大山早在一代代人類無休止的貪欲中瀕臨衰竭,菩薩也無能為力。你選擇懲罰對你不敬的人類、毀掉菩薩所擁有的信仰,久旱無雨,人心惶惶,你以為人類就會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迷途知返,但他們選擇另外再造一個神明。”

那雙眼睛裡原本的嘲笑變了,又有物傷其類的憐憫,大地的本性寬厚,也唯有它才配得上真正的慈悲。

藺懷生歎息道:“你懲罰彆人,何嘗不是在摧毀自己。那些村民血肉催生的草木真的是你所希望看到的模樣嗎?”

白羊的眼睛裡露出一絲惱怒和警惕。

河神冷聲道:“懷生,不必和它多廢話,就算地靈,也難逃脫因果。它已經被汙染了,現在在這的,老有受報複心驅使的本能,而不是寬厚仁德的大地本靈。”

即便是大地,誰又規定了要以德報怨。藺懷生完全能夠理解,但河神說的也是真的,早在地靈殺了汪老頭的時候,它就再也回不去了,暴雨山洪,它變得愈發暴戾,這場因果逐漸演變到不死不休的境地,最後玉石俱焚。

“你用村民的血肉企圖救活千瘡百孔的大地,甚至他們淋了雨後白天是骷髏、夜晚再變回人,都是你養蠱一般的手段。你把他們養著,需要的時候再殺掉,而他們不死的時候,就像一株株草木,每一日就是一次生老病死的輪回,樹木凋亡就變成養料,不斷地滋養著土地。”

“可恨意難平。短短兩天,你變得沒有耐心,不想讓這些變成白骨的村民慢吞吞地贖罪,你把他們一個個徹底殺掉,竭澤而漁,但一個村子多少人,一座大山又有多大,你還有多少村民能殺?”

被藺懷生當場戳穿,地靈惱羞成怒,它不停地踏著身下的草地,更表現出焦躁,它自己苦心孤詣救活一塊塊支離破碎的土地,但如今就有一塊毀於它自己。

它發出一聲長鳴,整個山林為之震動,殘存的樹影沙沙,緊接著,那些白骨村民一個又一個地爬了出來。淋雨、吃羊,他們成為地靈的附庸,在此刻因為他們犯下的罪被這片大地奴役。

藺懷生和河神伸展神魂,神魂觸須漫天狂舞,他們是主力,而隋凜與汪暘身強力健,拳腳本事更不差,也能和白骨們打。老是嘍囉實在太多,地靈更完全喪失耐心,到後來,幾人身後那棵巨大的樹也連根拔起,棕褐色的粗壯樹根朝五人不斷襲擊。

趙遊護著神像,更明顯感覺到這群怪物是在朝他而來,便高聲提醒眾人:“他們想要神像!”

藺懷生當機立斷:“去河邊!”

“他們過不了河。”汪暘也迅速反應過來。

逃出大山的唯一辦法就是過河,幾人先前還沒針對如何過河討論,確實是沒想到最為穩妥的方式,但如今卻也不得不兵行險著迎難而上。

因為他們的逃,整座大山傾巢出動,仿佛又一場無形的洪水,零星但美好的蔥鬱轉瞬即逝,塌陷、吞噬,轉眼一切麵目全非。草木花鳥,白骨樹根,它們通通被卷挾著,向藺懷生一行五人而去。而它們身後,土地像失去了最後一絲的生命力,地崩山摧,轟然倒塌。

這座大山,這片土地,就在今日迎來死期。

藺懷生忽然心神大怮,臉色瞬間蒼白。在場唯有與他神婚結契的河神明白真正緣由,兩人對視一眼,菩薩同時反手用術法擋下橫襲來的橫梁供台,而這些菩薩無不熟悉。

“菩薩廟毀了。”

菩薩的法場與菩薩本身,牽一發而動全身。

河神扯過藺懷生,在他的唇上迅速落吻,他把自己為剩不多的神力再次勻給了藺懷生。

一同渡去的還有安慰。

“懷生,不要害怕,會沒事的。”

倉促的奔逃,在記憶裡某個瞬間也有過類似,連話語都可以類似,時間地點與麵前不一樣的人都成為恍惚。藺懷生開始有點明白,為什麼有一種抵達愛情的方式叫吊橋。

而這一次,這個在藺懷生麵前的人比之前的那些做得還要更好、更犧牲。

河神主動替幾人擋住身後接連不斷的攻勢,同時厲聲催促:“快點!”

他不明不白說這一句,但有過多次經驗的隋凜與汪暘已心領神會,當下輪流和藺懷生親密。此時他們心中沒有過多旖旎,為的老是向菩薩供奉信仰。

但藺懷生和河神都知道,這些老是杯水車薪,仍然不夠。

河神便把目光轉向趙遊:“你不是要信神,還愣著乾什麼!”

趙遊慌然地看了眼藺懷生,他不是不明白,於是這雙眼睛在災難中讓人心生惻隱,可他自己摧毀。趙遊幾乎沒有猶豫,俯身緊緊地抱住了藺懷生覆吻。

久違的,菩薩擁有了一個新的虔徒。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