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羊毛節總有結束的時候, 遊牧的隊伍要回到他們的夏牧場,其他社員們也要折返大隊駐地了。
年長的人們早已習慣了分彆,簡敘幾句便牽馬啟程。年輕人們卻還滿腔情感地聚在一團,品味著永遠也講不完的天馬行空和友誼。
教會林雪君跳一曲簡單的蒙古族舞蹈, 又跟林雪君學會用口琴吹《讚歌》的托婭好不舍得啊, 她拉著林雪君的手, 低頭問:
“你的鞋子怎麼每一隻前頭都有一個黑點點?”
“我的大母腳趾頭長得翹,指甲硬, 會把襪子頂破。這雙布鞋還是薩仁阿媽臨時給我縫的呢, 也快被頂出兩個洞了。”
林雪君扭了扭腳,到時候補兩個花補丁,一定很有趣。
“你沒有透氣的薄皮靴子嗎?”托婭跺了跺自己腳上穿的新靴子。
今年她的所有舊靴子都穿不進去了, 額吉(母親)隻好給她做了一雙新的。來參加剪羊毛節,每個人都穿上了自己最體麵的衣裳,她便也穿上了這雙新靴子。
“暫時還沒有, 以後如果能碰上, 就買一雙。要自己縫的話, 得慢慢攢材料。”林雪君笑著更用力地翹起兩個大拇腳趾,將布鞋前頭那兩個被磨薄後顯出的深色圈圈高高頂起。
“再頂就要破了。”托婭嚇得忙讓她將大母腳趾頭收回去。
林雪君哈哈一笑,把腳趾往下摳摳,不再讓指甲磨鞋麵,改磨鞋底去了。
塔米爾將昭那木日和托婭的馬一齊牽來, 托婭牽過自己的紅花馬,轉頭看看林雪君。她抿了抿唇,忽然低頭拽掉了自己一雙靴子,轉手丟在林雪君腳邊。不等其他人反應,隻穿了襪子的左腳在馬鐙上一撐, 翻身上馬,呼喝一聲,便縱馬奔遠了。
“哎——”林雪君驚得瞪圓了眼睛,抬步便追。跑了兩步意識到自己根本跑不過馬,回頭想找蘇木,卻見膘肥體壯的大黑馬正在十幾步外悠哉地吃草呢。
追不上了。
跑去牽過蘇木,林雪君才想騎上去,遠處傳來托婭大聲的呼喝聲:
“我們的腳一樣大,靴子送你。冬天你再送我一雙暖和的新靴子。”
林雪君拽著韁繩,看著托婭的背影,好長時間沒動一下。
托婭隻有這一雙鞋,是她盼星星盼月亮盼了好多年才得到的。
林雪君快要看不清托婭的背影了,那灑然的背影越來越遠了。
儘管林雪君他們所在的地方天晴著,遠處卻在下雨。遠眺可以瞧見大片雨雲籠罩著那邊的草場,陰著天,灰蒙蒙地起了雨霧,電閃雷鳴。
而在雨雲剛走過的草場上,霧氣半明半暗,陽光穿過漸消的雨霧,掛起一道完整的半弧形彩虹。
塔米爾站在林雪君麵前,想講的話很多,又覺道彆的時間有限,不知該選哪句來說。
林雪君忽然指著遠處天際,笑著對他說:“看!彩虹!”
彩虹在下著大雨的灰色區域後懸掛,是‘風雨過後見彩虹’的全景展示——
開闊的、茫茫的大草原上,遊過的雨雲正朝另一片區域潑灑,同一片天地之間,彩虹也在那裡。
塔米爾盯著彩虹看了好一會兒,覺得美,一些心情好像也被美景治愈,被美景平複。
好像說哪句話都可以了,不需要多糾結。
轉過頭,他想開口了,卻見林雪君已經騎著蘇木,追隊離開一公裡多遠,背影都快看不清了。
他憤憤地瞪視,視野中變得小小的她回首朝這邊擺臂揮彆。
大騙子!
……
……
草原上的雨像個老妖婆,卷著黑色的鬥篷,在北邊窮追不舍。
大隊長帶著個小同誌騎著快馬往場部趕,眼看著後麵的雨下得冒煙,被風吹得往他們這邊來,怕馬受驚,怕被雨攔住不好趕路,他們不得不快馬加鞭。
好在抵達場部的時候,駿馬的速度一直快過雨雲,直到將馬送入場部一個馬棚裡,雨才瓢潑下到頭頂。
大隊長心裡揣著事兒,隨便借了把舊傘,便往社長辦公室趕。
偏偏陳社長趕去公社新辟出來的農場指導工作,秘書員認識王小磊,曾經還跟著陳社長一起去第七生產隊跟林雪君同誌學習牧區針對獸病的預防工作表格,是以主動過來招呼王小磊,問要不要下次再來還是怎樣。
王小磊擔心自己下次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便留了張長信給陳社長,細細闡述了林雪君針對剪羊毛活動可能導致羊類傳染病傳播的憂心,以及林雪君關於牧區防疫的一些想法和疑問。
與秘書員道彆,王小磊帶著同樣饑腸轆轆的隨行社員準備找個小食堂吃飯,忽然聽到嘩啦啦雨聲中,廣播站仍在念誦的文章:
“……領袖說我們的乾部要有工作能力,富於犧牲精神,忠心耿耿地為民族、為階級、為黨而工作。我們的王大隊長就是這樣的領導乾部,他……
“……他住的土坯房比給我們知青分配的瓦房還小,穿的衣服比最艱難的社員穿的還舊。他沒有自己的孩子,便將大隊裡的孩子都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在冬天失去父母的小男孩,已經在他家裡過了13個新年,每年都是不會講話的薩仁阿媽給他納鞋底、做棉鞋。
“所有人都說大隊長脾氣爆,我猜可能是因為他的心太火熱了,在他熊熊燃燒自己,沒有私心,隻有公心地奉獻自己的能量時,不小心燒得太滾燙了吧……”
雨下得好大,無數大雨點拍打世界,各種響聲在耳邊爆炸。
王小磊想要聽得更清楚些,不由自主向房簷下傳播聲音的大喇叭靠近。
隨行的年輕社員忙抓住大隊長的袖子將他扽回來。
“寫的好像是你誒,大隊長。”聽到薩仁阿媽後,年輕社員忽然反應過來,轉頭驚喜地道。
他興奮地又嘰嘰喳喳了好幾句,身邊的王小磊卻一直沒給他任何回應。
當一字一句聽到最後,廣播員念出投稿者是第七生產隊的社員林雪君時,年輕人再也抑不住自己了,他啊啊叫著去抓大隊長的手臂,口中直嚷嚷:
“是林同誌,說的就是你,就是你——”
大雨還在下,嘩啦啦。
響雷閃電不停震懾人的耳朵和眼睛,有社員從某個土坯房裡跑出來趕向另一個土坯房,雷聲響一下,他不由自主打個哆嗦,隻跑過不足100米的路,身上的汗衫就完全被淋透。
站在王小磊身邊的年輕社員疑惑地轉頭,發現王小磊仍沉默地麵朝著大雨,一動不動。最愛嘮嗑的人,怎麼不搭他的話呢?
他們可是聽到了林同誌寫的文章誒,還是描寫王小磊這個公社好乾部的誒!
今天的大隊長怎麼就這麼沉默呢?
……
呼倫貝爾的夏季很短,寒冬卻很長,長到12個月幾乎9個月的冬天。
不止生活在這裡的人類在為漫長的冬天做準備,各種小動物們也如此。
熊瞎子睡了一冬,醒來後的每一天幾乎都在吃吃吃,它們的熊生隻有兩件事:冬眠,準備冬眠(儲冬膘)。
鬆鼠們每天除了尋找當天吃的東西外,還要找一些留給冬天吃的適合存放的堅果,埋藏在它認為其他動物偷不走的絕對隱秘的地方,以備冬天時挖出來時——儘管它自己也常常忘記這個隱秘的地方到底在哪兒來著。
人類比較麻煩的是,他們除了要給自己種植冬儲食物,還要給牛羊牲畜準備。
第七生產大隊的社員們從剪羊毛節回來後,又將鐮刀往後腰一插,集結了去草場上割高草。
為了在短暫夏季裡快速播撒種子的植物們,也在快速地長高。社員們現在割一茬,從現在到冬天之間的時間裡,足夠植物們再長回來,還能再割一茬,到時候曬乾堆成草卷,再配合上冬日不下雪的好天放放牧,就夠牲畜們吃一冬了。
打完草再拉回駐地晾曬,曬乾了這麵曬那麵,乾透透的,脆脆的,就可以打卷了,得用毛線繩去捆,再一圈圈地卷起來,然後滾到一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