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季天黑得特彆早, 眼看著夕陽偏斜,晚霞映上天際,放牧的人就快回返了。
林雪君不想耽誤給放牧歸來的羊羔打疫苗,當即喊著寶姐幾人幫忙打下手。
“寶姐幫忙打一盆熱水, 霞姐幫忙找幾根麻繩, 翠姐幫忙找個可以盛汙水的桶……阿木古楞, 你去把我的藥箱和打針的器具帶過來。”
很快產房棚圈裡便擺開了架勢。
因為大隊裡沒有專門給動物做‘保定’的柱子,林雪君隻得將母羊前腿綁在產房棚圈的邊柱上。
要讓羊站立著治療, 後腿就不能跟前腿綁在一根柱子上。可是附近又沒有其他柱子了, 這怎麼辦?
“不綁不行嗎?之前給小羊羔打針不也沒綁嗎?”阿木古楞站在邊上,一邊幫林雪君為針頭消毒,一邊問。
“那不一樣, 小羊羔不如母羊力氣大,隻要有人幫我按住小羊羔,它不掙紮不跑就行。而且打針很快, 有時候小羊羔還來不及踢蹬就已經打完了, 當然沒事。”
林雪君摸了摸母羊的頭, 母羊便仰起臉舔她的手:
“可是母羊乳-房-炎的治療耗時久,也比較疼,母羊一定會掙紮。它有力氣,疼起來很可能踢傷我。之前我就見過獸醫給羊打針,羊一掙紮, 針頭不知怎麼就被紮到醫生胳膊上了。”
阿木古楞想象了下那畫麵,忍俊不禁。
林雪君看到他笑,才想調侃他一句,忽然瞧見他站在母羊身後,小腿又長又直……很像柱子!
幾分鐘後, 母羊後腿被綁在了阿木古楞兩條小腿上。
他虎著臉撅著嘴,林雪君讓羊劈開些後腿,阿木古楞就把腿往開岔一小步。被綁著的母羊便像木偶一樣,也被綁拽著岔開了後腿。
圍著的大姐們本來還在擔心母羊,瞧見阿木古楞這樣子,都忍不住地笑,氣氛倒平和了許多。
……隻有阿木古楞還撅著嘴。
…
搬了個小馬紮,林雪君坐到母羊身邊。
先測體溫,有一點點發燒,考慮了下決定先不灌解熱劑,等治療過再跟進觀察。
她戴上已經徹底被征用的衛生員手套,開始用熱水清洗和按摩母羊腫硬的乳-房,一邊按揉,一邊把裡麵稀薄的奶水擠出。
整個過程中,母羊不斷咩叫掙紮,幾個大姐看得呲牙咧嘴,好像疼的是她們一樣。
“看!奶水都稀了,真可憐。”
“哎呀我看不得這個,當初我生老大的時候就這樣,老疼了。羊就是不會說話,不然非得連哭帶罵人呢。”
“你當初是不是就又哭又罵人?”
“那肯定要罵的,罵得孩兒他爹狗血噴頭。”
“噗!”
“他挨完罵,還得幫我揉、幫我——”
“好了好了,都繼續擠奶去吧。”大隊長見幾位婦女越說越不像話,忙將她們分派回各自的工作崗位。
林雪君四周沒了大姐們或擔心或嘮叨的聲音,可是清靜沒維持兩分鐘,又被打破了:
“咩~”
“咩咩~”
“咩咩咩~”
綿羊本就有聚堆的本能,加上被治療的母羊一直叫,那些被擠過奶的母羊們一獲得自由,就都溜溜達達圍了過來。
它們身下掛著一隻或兩隻吃奶的小羊,一層一層地站成圈。一邊喂奶,一邊慢條斯理地反芻倒嚼,一邊還要看熱鬨,偶爾發出兩聲咩咩叫,參與感十足。
看熱鬨的母羊頑皮地翻著嘴唇啃阿木古楞的皮靴,他抬腿踢躲,帶得生病母羊也抬起後腿。
林雪君啪一下拍在阿木古楞小腿上,頭也不抬地斥責:“彆亂動。”
“……”阿木古楞不僅噘嘴,還把眉毛壓得很低很低。一臉怒容,偏偏那個欺負人還打人的家夥一直看也不看他一眼。
轉頭四望一圈兒,果然沒有可以分彆綁住大羊四條腿、相距一米多的木柱。
磨了磨牙,他暗暗決定:回頭一定找木匠大叔劈四根粗木樁,弄一個無論大羊怎麼掙紮都拽不倒的穩固木架結構,專門給林雪君同誌綁羊。、
下次他可無論如何不當人行柱子了,好沒麵子。
…
漸漸的,母羊硬邦邦的乳-房在林雪君手下變得柔軟。
溫水不斷撫慰它的寒冷,溫柔不斷軟化它的僵硬。
待稀薄的奶水變成清水,直至再也擠不出什麼,林雪君才用針筒抽了一筒微溫的3%硼酸水,將之注入到母羊乳-房中,使其漲大如氣球。
大隊長看著看著五官逐漸皺到一起,他跺了跺腳,道一聲“你們先忙著,有事再喊我,我去院裡把晚上打疫苗的工作準備準備。”便揉著臉離開了。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醫療的場麵都是令人難受的。
…
在這樣寒冷的環境裡,林雪君守著水盆和母羊,竟忙活出一頭汗。
汗水慢慢遇了冷氣,便結成冰,將頭頂的帽子和頭發凍成一團,拽也拽不開。
怕被風吹到著涼,林雪君用袖子蹭了蹭麵上的汗水,顧不得凍結的頭發,便又繼續俯身輕輕地給母羊做按摩。
有消炎作用的硼酸水漸漸在按摩中把發炎導致的凝塊奶漿融化,林雪君再耐心地將之擠出……如此這般,不斷地用硼酸水稀釋、揉軟揉化、擠出,要重複到觸摸下再沒有壞掉的結塊為止。
遠處擠奶的大姐還能乾一會兒站起來歇一會兒腰,林雪君卻為了快點結束母羊的痛苦而一直不停地勞作,冷風時不時竄過棚圈,吹得累出一額汗水的女知青一陣寒顫。
寶姐緊了緊自己的圍巾,猶豫幾瞬便起身走到林雪君身邊,從兜裡掏出手帕來給林雪君將麵頰、鼻尖和圍脖內存的汗都細細擦乾了。
林雪君仰起頭,眉宇間儘是疲倦,可對上寶姐的眼神,還是漾起親切的笑容。
寶姐原本想說笑兩句,看到對方這樣的表情,莫名從胸腔裡湧出一股酸意。她溫柔地幫林雪君整理了下圍巾和帽子,粗糙寒冷的指尖觸在林雪君潮熱的脖頸,激得對方縮了下脖子。
寶姐心都軟了,太不容易了,林同誌太不容易了。
才多大年紀啊,在這冰天雪地的大草原,蹲在四處漏風的棚圈裡一動不動地給母羊治療。累得手臂以上部分全是汗。
但寶姐知道,這樣一動不動,下半身不活血,腳肯定是冰涼冰涼的。
轉身走到霞姐、翠姐等幾個女人身邊,大家湊到一塊兒商量了幾句,翠姐便轉身出了棚圈。
幾分鐘後,她帶著自家爺們兒,各抱了一捧柴火過來。
到林雪君身邊,在對方疑惑眼神的注視下,翠姐夫妻倆利落地擺柴點火。
“謝謝翠姐、姐夫。”林雪君明白過來對方將自家用的柴抱過來給她取暖,忙要站起來道謝。
翠姐卻從懷裡抖出一個小毯子,壓著林雪君坐回去後,將毯子往她腿上一蓋,柔聲道:
“家裡孩子蓋的小毯子,上麵有點奶味,不臟,你彆嫌棄。”
林雪君一手壓著小毯子,身側新燒起來的火堆逐漸散發出熱意,蓋在腿上的毯子瞬間攏住了溫度,冰冷的腳趾很快便有了暖暖麻麻的感覺。
“我——”抬起頭又想道謝。
翠姐忙擺擺手,拍拍丈夫肩膀將之轟走,不肯多承林雪君的謝意,自己也匆匆作彆,折回去繼續擠奶了。
林雪君心裡也暖和起來,揉著母羊乳-房的手臂都沒那麼酸了。
她抬起頭看向阿木古楞,想跟對方說兩句什麼,釋放一下胸腔裡盈得過滿的情緒。哪知剛跟阿木古楞對上視線,她都還沒開口,母羊卻先發作了——
它垂在阿木古楞胯-下的尾巴忽然撅高,在阿木古楞哎呦一聲低叫時,啪啦啦排了好幾個羊糞蛋。
阿木古楞驚得攥起雙拳舉到麵前,奈何羊後腿綁在他腿上,使羊不得掙紮時,他也失去了自由,隻能低頭一臉不敢置信地瞪著靴子間的羊糞球,一動也不能動。
林雪君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得目瞪口呆,垂頭看看阿木古楞靴間還冒著熱氣兒的糞球,抬頭看看低頭怒瞪羊屁股的少年郎。
幾秒鐘的凝滯後,兩人視線再次碰到一起。
莫名其妙的氛圍像搔人癢肉的手,使兩人不約而同笑出聲。
先是忍不住的“噗嗤”,接著擴大為喉間低沉的音節,然後又化成接連不斷的哈哈哈哈。
“你要擦擦靴子嗎?”林雪君笑了會兒,問他。
“跟羊打交道,哪有不沾點糞的,算了,你繼續忙吧。”他用蒙語說罷,又用漢語道:“不算事兒~”
這三個字說出來,腔調跟大隊裡的東北人一模一樣,還有點不流暢的古怪語氣。
林雪君於是又笑起來。
西北少數民族學漢話總帶著一股西北味兒,東北少數民族學漢話則會帶上東北味兒,有趣的地域特色。
阿木古楞被笑得惱羞成怒,撇開頭不看她,又不高興地撅起嘴。
林雪君抿著唇揉了揉鼻子,抽了抽鼻水,彎腰埋頭繼續為母羊服務。
…
衛生員王英陪大隊長將晚上打疫苗需要準備的東西都弄好後,又蹬蹬蹬跑到產房棚圈來找林雪君。
她剛趕進來,就聞到一股暖烘烘的……焦糊味?
王英忙趕開圍觀看熱鬨的母羊們,果然發現圍在火堆旁一邊烤火一邊咩咩咩看熱鬨的那頭羊,白羊已經熏成黃色,後屁股上的羊毛都烤糊了!
她忙捧了一把雪把羊屁股上的火星拍滅,隨即呼喝著把看熱鬨的母羊全轟離,自己大馬金刀地站在火堆邊,再不許任何綿羊靠近。
林雪君回頭瞧見捍衛火堆的王英,立即挑高眉頭。
王英胸口立即湧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之前每次林雪君要跟她借她寶貝的膠皮手套時,都是這個表情。
現在她已經習慣了膠皮手套被林雪君使用,然後又發現,每次林雪君有事請她做時,也會這樣挑眉毛——那是看到可用之人的驚喜表情,就像媽媽正想喊人去劈柴買醬油,恰巧看到傻兒子蹲在邊上無所事事時的表情。
果然,下一刻就聽林同誌道:
“衛生員同誌,請你幫我熬一碗緩瀉劑吧,這大隊上下,也就你能認得中藥,隻能請你幫忙了。”
“!”王英聽到林雪君說‘隻有你認得中藥’,立即昂起胸膛,沒錯!整個大隊隻有她一個衛生員。
可是轉念一尋思,她又露出了個尷尬的表情,“可是……我也不知道緩瀉劑的配方啊。”
“哈哈,用潤下劑‘當歸蓯蓉湯’吧。”林雪君給王英念了下組成所需的中藥和劑量,又補充道:“初春母羊體瘦氣虛,劑量減半吧。另外,母羊剛生產,把通草和瞿麥換成白芍吧。這個藥劑潤燥滑腸,理氣通便,可以在母羊乳-房炎的時候做內服輔藥。”
“好的,我這就去熬。”王英掏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刷刷記錄,然後如獲至寶般揣好本子,轉身跑去乾活。
找倉庫保管員取了中藥,王英又蹬蹬蹬跑回家熬煮起來。
看鍋的時候,她忽然撓著臉思索起一個問題:
自己作為大隊唯一的人醫衛生員,居然跟著林雪君這個獸醫衛生員學起打針、找靜脈、找肌肉的手法了。
獸醫衛生員誒!
她甚至把林雪君說的每一句與醫療、藥草相關的話都當寶貴知識記錄下來……
不僅開始高高興興不斷不斷地借出膠皮手套,還成了林雪君身邊數一數一的打雜小妹……
說起來,自己還比林雪君年紀大呢。
不過,好像連大隊長他們在乾活的時候,也會被林雪君使喚得團團轉。
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是林雪君給羊羔打疫苗的時候嗎?還是從她第一次給母牛接生,就開始了呢?
打開本子,上麵新填的筆記上記錄著從什麼角度入針、用什麼速度推針、肌肉針和靜脈注射的優缺點、疫苗的簡單原理、消毒的重要性、土黴素可以治療的所有病症(包括人類拉肚子)等等等等。
都是在陪林雪君給羊羔打疫苗的過程中,慢慢聽林雪君講解時記下的。
許多都比場部醫生講得更細、更係統、更通俗易懂。
砸吧了下嘴,她覺得下次再去場部聽課,自己對醫學的掌握和了解,一定比其他大隊的衛生員學員更多更深入。
知識可是無價的,在實踐中觀察和掌握的內容可就更寶貴了。
嘖,給林同誌打下手就打下手吧,再怎麼被使喚,也還是自己更占便宜呀。
……
等林雪君終於幫母羊處理掉乳-房內的腫脹結塊,消毒等工作也做好了,王英終於熬好中藥趕回來。
寶姐勁大,過來一把掰開母羊嘴巴,林雪君捏碗毫不猶豫地往裡灌。
等一碗藥下去,寶姐鬆開手,母羊驚恐地瞪大眼睛,完全沒反應過來發生什麼,隻砸吧嘴的時候咩咩直叫,估計是苦得罵人呢。
這下阿木古楞和母羊終於可以鬆綁,母羊一獲自由,嗖一下就跑進羊群中,身形依舊矯健。
阿木古楞就沒那麼幸運了,林雪君忙碌過程中,他全程一動不動地當木樁子,這會兒腿麻得厲害,動一下就全腿針紮一樣地疼。
林雪君伸手要幫他捏一下,他嚇得啊啊叫著不讓,逗得林雪君和邊上幾位大姐一疊聲地笑。
等腿緩過來了,阿木古楞拔腿便跑。
這個糟心的地方,是一秒鐘也待不下去了。
…
晚上打疫苗的時候,大隊長一直捏著下巴念叨去場部的4人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