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小姑娘十分年幼,十年前的小鳥還留著長發,有著一幅倔強而生動的表情。
汙染區裡,時光幾乎不會流逝。
十年之前,那位母親尋找孩子的心,也就永遠地貼在了樓道街頭。
當年為什麼和母親吵架,小鳥已經幾乎想不起來了。
那時候母女倆生活得很難,母親總是罵她,她的脾氣也很大,從小和母親對著乾。
“要是沒有了你,老娘活得輕鬆多了。”
“你滾了最好,有本事永遠彆在回來。”
原來,記憶中總是很凶的媽媽並不是一點不在乎她,原來媽媽也會在她走了以後到處貼尋找她的告示。
但她已經回不來了,再也回不到這個又小又破,卻總是出現在夢中的家。
沿著樓梯一路跑上天台,強壯的羽翅在身後出現,小鳥準備帶著林苑飛起。
林苑把自己撕下來的一張尋人啟事塞給她。
“給我這個乾嘛?”小鳥不太高興地撇開臉。
“收著吧。你不是想要嗎?”
小鳥咬了咬嘴唇,最終接過了那張十年前自己沒有看到的紙,小心地折疊好,放進胸前衣服最裡麵的口袋裡去了。
暗夜的星空下,哨兵們在一棟一棟房屋的頂樓間飛躍。
這裡的地勢很高,可以看見遠處的大海。
空中的曲樂奏得愈發歡樂,黃金色的沙灘上,一個個從海底爬上來的黑色身影,渾身濕漉漉地排著隊,拖著一地水痕向那些亮著燈光的街道走去。
一個巨型的,發著微光的身軀,隨著海浪上岸,它濕噠噠地蠕動了片刻,爬起身來,柔軟的腹足翻過高高矮矮的房屋,蠕動著在街道中穿行,移動的速度越來越快。
“那個,那個東西是不是朝著我們過來的?”
被小鳥帶著飛行在天空的林苑指著遠處那隻快速蠕動的怪物。
哨兵們舉目望去,那隻巨大的,逐漸成型的怪物,翻越高低不同的地勢,正以極快的速度前進
很明顯的,它是直奔著他們而來。
小鳥把戰鬥的地點選在一處沒有任何建築物的荒野。
雖然不知道怪物追上來的原委,但不管怎麼說,對付一隻畸變種,總比被整條街道一群的怪物同時圍阻來得好一些。
直到到了近前,才真正看清那隻龐然大物的全貌。
它有著一張堪稱俊美的臉,銀色的卷發,灰藍的眼睛,目光柔和而深邃,濕漉漉的頭發上還戴著一頂船長帽。
那帽子林苑覺得的自己見過,瑪麗號沉船中,那位死去多年的船長遺骸上,也戴著一頂一模一樣的帽子。
在那有著俊美麵容的頭顱下,是一個人類男性的身軀和各種亂七八糟海洋生物的融合體。
巨大、詭異、扭曲的融合,不是人間活物。
七八隻有著甲殼的手臂從脊背、從腋下伸出,柔軟的腹足垂在地上,後背有彩色的鱗片,身後拖著蝓蛞似的尾部。
幾乎是把美豔和惡心集為一體,是從地獄中,從深淵裡爬行而出的噩夢。
這形態詭異的畸變種,卻有著強大到令人窒息的生命力。
無論是洞穿他的腹部,還是劈開他的身軀,傷口都迅速地,違反常態地愈合了。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都毫無波瀾,像是絲毫感覺不到痛苦一般。
大虎脫掉外衣,麵部和身軀在短瞬間化出繁密的毛發。他大吼一身,百獸之王,虎嘯叢林,山川大地亦為之撼動。
大虎半獸化的身軀,巨大化到極限,虎頭人身,後背豎起尖銳的鎧甲,幾乎和那隻巨型怪物等高。
猛虎的利爪將那畸變種的身軀活生生撕裂,船長的頭顱順著裂開的半邊身軀軟下去,那張垂下去的麵孔上,雙灰藍色的眼睛依舊平靜地看著林苑。
那裡麵似乎沒有痛苦,沒有情緒,隻有一種很單一純粹的執著。
它本沉眠在深海,安睡了無數年。
如今混沌的腦海之中無端響起細碎喧鬨的聲音,那些聲音催促在它殺死這些打擾到它們深眠的人類。
反複喧嘩,不停奏響,刺激著它渾渾噩噩的大腦,讓它感到混亂,難受,不得安寧。
於是它不惜從海底深處爬出,扭曲地一路拚湊身軀,直到毀滅這些帶來喧鬨的源頭,從新回到屬於自己安眠的溫床。
【沒有用了,逃跑吧】
【他太強大,而且專注,無法左右】
觸手們可以改變人潛意識的一些想法。
趁其不備,潛移默化地行動是最有效果的。但如果對方的精神力強大,專注,或者過於固執地朝著某個目標前進的時候,它們是很難左右的。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我不想要一隻死掉的小鳥,大貓也不行】
【可能有一個辦法……】
巨大的怪物和虎頭人身的哨兵還撲鬥在漫天煙塵之中。
小鳥從空中落下,她的一邊翅膀幾乎斷了,白色的羽翼全是血。
“小牧。”她喊來了隊伍中最年少的男孩。
被激烈地戰鬥嚇到的男孩手忙腳亂地趕過來。
“小牧,交給你一個最重要的任務。”小鳥抽出自己隨身的短劍,放進男孩的手中,染著血的手指握住男孩的手和劍,“你帶上林向導先走。”
“為,為什麼?”小牧張目結舌,他知道讓他們兩人先走的意思,
“我們還沒有輸,大家都還在,大虎哥哥那麼強,我們還可以戰鬥!”少年激動起來,“我們還有機會贏的,小鳥姐姐!”
“我們是還沒有輸。”小鳥的目光溫柔了起來,她伸手摸了一下少年的腦袋,“再過兩年,你就可以正式來我們哨崗了。真想看到那時候的你。”
“但是現在,我要你保護向導離開這裡。這是命令。身為哨兵你必須服從。”
小鳥冷下臉色,推了少年一把。
自己重新展開血淋漓的翅膀,清鳴一聲,飛上天空,像一顆炮彈一樣,衝入戰場之中。
他們是還沒有輸,但他們是人類,人類的力量有窮儘,人類的血肉之軀無法承受無窮的傷害。
但他們的敵人是一隻不死的怪物,它可以一次又一次從地獄中爬起,永遠也殺不死。
戰場激昂的硝煙漸退,幾乎裂開兩半的畸變種又一次地在煙塵中緩緩愈合。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像是懸在地獄中的鬼燈,永遠毫無波瀾,永遠不肯熄滅。
而大虎的身形已經小了一圈,小鳥渾身浴血,哨兵們憤怒地嘶吼著,死死頂在戰場上。
但他們頂不住多久了。
小牧咬咬牙,拉住林苑的手,開始往戰場外飛奔,“林苑姐姐,我,我負責帶你走。”
身後,鋪天蓋地的濃煙,虎嘯,鷹鳴,哨兵們的嘶吼,還有怪物那雙冰冷淡漠的巨大雙眼。
少年其實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跑。
向著出口去,那裡或許還會過來其他的人,他們會打開一個逃離這裡的門。
自己和林苑姐姐就可以跟著出去了。
他也是沒有辦法的,他還這麼的小,家裡還有母親,有妹妹。
逃吧。
這是無計可施的事。
有時候,小牧真希望自己不是哨兵。
沒有哨兵那麼好的聽力,他就不會聽見地獄的聲音。
他不用回頭,也知道大虎哥哥倒下了,被那隻怪物按著腦袋,壓在了塵土中。
他聽見小鳥姐姐撲騰在空中,發出絕望的嘶鳴,他聽見無數鮮血流下的聲音。
我就這樣跑了,我真的可以就這樣跑了嗎?
小牧飛奔的步子停下來,他回頭看林苑。
“林……林苑姐姐。”他哆哆嗦嗦地說,“你,你能自己跑嗎?”
林苑看著他,“那你要去哪裡?”
小牧覺得,這位林苑姐姐有時候有點和彆人不一樣,她的臉上,大部分的時候都沒有什麼表情。不論發生了什麼,她總是一幅平靜,冷淡,鎮定的模樣。
這樣也不是什麼壞事,他想,至少比起哭哭啼啼讓自己安心一點。
“是這樣的,”少年吸了吸鼻涕,把自己的地圖塞進林苑的手裡,“我是哨兵,我還有戰鬥的能力,我不能把大虎哥他們丟下。你,你自己保重。”
他沒跑成,林苑拉住了他的手。
“如果你想去送死,”林苑陳述著事實,但她想了想,換了個說法,“如果你連死都不怕,那你可不可以配合我。我有一個計劃。”
“計,計劃?”
“我要你聽我的,一絲一毫不能違背。”
她站在那裡,身後的觸手們全跑了出來,鋪天蓋地,在漫天滾滾煙塵中舞動,並不比任何一位哨兵的精神體更加弱小。
……
天空中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
這個世界裡,連雨絲都是流光溢彩的,仿佛天空中的星辰在不斷墜落。
小牧愣愣地縮在一個破舊的窩棚前,身後躺著五位昏迷不醒的哨兵。
小鳥,大虎他們都在,雖然傷得很重,但總算還活著。
到了現在,小牧還是有點沒弄明白,他是怎麼辦到這一切的。
或者說林苑姐姐是怎麼讓他辦成這件事的。
荒野中,那隻巨大的怪物還在漫無目的的走動。
柔軟的腹足蠕動著爬行前進,拖出一地長長的水跡。
但他失去了自己的目標。
那雙灰藍色的雙目在雨中茫然地睜著,毫無目的地緩緩前進。
他向著這邊來了。
緩緩的,幾乎是貼著小牧藏身的窩棚走過。
那巨大的,柔軟的,詭異的怪物慢慢,幾乎是擦著他眼前走過。
小牧蹲在那裡,一動不動。
怪物離開,突然又轉了回來,帶著船長帽子的銀色發辮垂下來,灰藍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看了一會。
小牧一動不動。
明明是這樣恐怖到極點的場麵。怪物近在眼前,他甚至可以聞到那黏膩的肌膚上的海腥味。
但他感覺不到害怕的情緒。
他覺得自己此刻是一塊石頭,是一塊鐵片,一截木頭,心中毫無波瀾。
既不害怕,也不恐懼,茫茫然呆坐在這裡,沒有絲毫的情緒。
他就是天地中一截死物。
怪物看了他半天,終於放棄了,遊動著身軀,慢慢像遠方的大海走去。
小牧知道,以自己的精神力是絕不可能這樣完美掩飾所有情緒的。
但林苑姐姐竟然能夠做到,封閉他的一切情緒。
在他沒有抵觸,全麵配合的情況下。那些觸手們封閉了他和他身後所有哨兵們外放的情緒。讓他們感覺起來,就像是沒有生命的死物一般。
居然就這樣,就這樣騙過了那隻強大不可戰勝的怪物。
剛剛,就在不久之前。
他們兩人跑了回來,在怪物的眼皮子底下,相互配合著,把傷重的夥伴們解救了出來。
一個吸引怪物的注意力,另外一人趁機把受傷的哨兵搶救出來。
等怪物即將逼近的時候,吸引怪物的那人變成“石頭”,而遠處的另外一個人重新負責吸引怪物。
這樣來回拉扯,利用間隙之間的短短時間,搶救出瀕死的夥伴。
搶出來,封閉五感,徹底地隱藏。
這需要非常默契的配合,怪物的速度極快,稍稍慢上一步,就意味著全軍覆沒。
那時候,他的腦海裡不斷響起各種指令的聲音。
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完全放棄自己的思維,徹底按著林苑的指令行動。
雖然過程極為驚險,但不可思議地,他們居然成功了。
直到了現在,那隻怪物已經離開。
小牧還像一塊石頭一般呆坐著,幾乎不敢相信他們已經成功了。
就像林苑姐姐說的,你既然想去送命,那我們就用性命來試試。
太瘋狂了。
但他們成功了,不是嗎?
【是誰,是誰想出這個瘋狂的想法?】
【好刺激,我很喜歡】
【靈感來至於大魚】
【還記得在那條漆黑的管道裡摸魚的經曆嗎?】
【當時,大魚也是這樣欺騙了我們】
【這讓我想起了美好的回憶】
【你們是怎麼知道,那隻海怪是用感知分彆敵人的。】
【那還用說嗎?它和我們很像,不是嗎?】
【可憐的海怪,彆怪我們。要怪就怪那隻魚去吧】
觸手們嘰嘰喳喳說著話。
雨水稀裡嘩啦地落在屋蓬上。
林苑蹲在那裡,伸手接那些雨水,但是他們要怎麼出去呢,能夠戰鬥的哨兵基本全軍覆沒了。
“這麼慘得嗎?你們這是幾乎全軍覆沒了啊?”雨幕中,一道奚落的聲音響起。一位陌生的哨兵不知道什麼時候潛伏到附近,站在不遠處,發出嘲笑的聲音。
小牧見過這個哨兵,不久之前,在沙灘上搶奪他們所有物的那隊哨兵中的。
他瞬間站了起來,拔出短劍,護在林苑身前。
能夠戰鬥的哨兵全都躺下了,他們隊伍裡,隻剩下自己一個人。
昏暗的雨幕之中,陸陸續續出現了一整隊的哨兵。
是那些人,不久之前,在沙灘上搶奪他們東西的惡人。
雨水淅瀝瀝地下著,
那一隊高大的哨兵,遠遠站在雨幕中,晦暗不明的視線透過流光轉動的雨簾看來。
像一群黑夜中的狼。
我拚了命也要護住大家。小牧悲壯地想。
“能不能幫個忙?”這個時候,身後的林苑站了起來,語氣溫和地請求,“我的哨兵都受傷了,能幫忙背他們一程嗎?”
小苑姐姐,你太單純,太善良了。小牧幾乎想要哭了,你以為這個世界上都是像你這樣溫柔善良的人嗎?
那一群餓狼,一群剛剛搶掠了他們寶物的強盜,沉默地站在雨簾中。
過了片刻,他們領隊的哨兵分開人群走出,冷淡地看了他們片刻,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
“按規矩,撈一個人出去,五十帝國幣。”
“你搶錢嗎?”小牧喊,“大虎哥他們進來一趟的報酬也才五十帝國幣。”
林苑攔住了他,很溫和地說:“可以。”
她甚至伸出自己的手臂,“你有個人終端嗎?我們加一下,我一出去就轉賬給你。”
對方那個高高瘦瘦的哨兵沉默地看著林苑,最終彆過頭去,“不,沒有。”
【嗨,小魚】
【小魚,你好傲嬌啊】
【明明很高興不是嗎】
【為什麼不加好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