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
段廷上了年紀, 入春頭一場春雨下來的時候就得了風寒,自此一直纏綿病榻。昱王妃最近一次回娘家侍疾那日,他才從昱王妃口中得知昱王與景王暗中聯手的消息。
段廷前一刻還出氣多進氣少,一聽到這個噩耗, 氣得當場從床上爬了起來,回光返照一般精神抖擻就趕去了昱王府。
“王爺怎可如此糊塗?”書房內, 段廷指著昱王, 老邁的手指直打顫, “那景王是如狼似虎人心不足之徒, 你怎能與他共圖大業?”
昱王坐在椅子裡, 麵色凝然道:“自西夏大捷的消息傳回, 朝中便一直有人上奏父皇, 盛讚老六,說他天人之姿, 不世之材, 即使不堪大任,上陣殺敵也可做個將帥之才。正好慕瑜交還了二十萬大軍,這些人一個個就上趕著求父皇將兵權交給老六。太傅以為,本王應當忍下這口氣, 眼睜睜看著二十萬兵權落入這個曾經被本王狠狠踩在腳下的兄弟手上?”
段廷沉著臉, 反問道:“那王爺可知,這話最初是從誰那裡起的頭?”
昱王被問住。
段廷冷道:“據老臣所知,自護國公裴茂替秦王求情,惹了聖心不悅以後, 朝中眾人揣測聖意,自此就再無一人敢替秦王說話,甚至連提都不敢提。西夏一戰以後,秦王帶著大周失去的故土霸氣還朝,固然大快人心,在朝臣百姓中贏了些聲望,但若背後無人推動,卻也不會有人敢去皇上麵前提他,更遑論還是冒死替他求二十萬兵權。這事若是背後沒有人謀劃布局,怕是一出頭就得被打死。”
昱王醒悟過來:“是老三?本王中了老三的奸計!”
段廷閉了閉眼,沉重點頭:“王爺糊塗啊,這頭一個上書的人是戶部尚書何進,這何進乃是景王親舅。朝中黨係分明,這何進一上書,多少人就要見風使舵跟風?重點是,這些跟風的人裡頭還未必全是景王的人,不乏一些原本就看好秦王想要替他說話的。如此一來二去,這道聲音自然就成了氣候,就是要王爺你坐不住啊!”
昱王醒悟過來,當下氣得咬牙,恨恨道:“本王竟又一次著了老三的道!”
段廷歎道:“不僅是王爺你啊,景王這更是一箭雙雕之計。”
“此話怎講?”
段廷當下仔細同他分析道:“要王爺你坐不住,與他聯手,此其計一也;暗中推動朝中大臣在皇上麵前替秦王說話,捧殺秦王,此其計二也。但無論是其一還是其二,景王這都是要置秦王於死地的必殺之計。”
昱王隱約明白過來:“先與本王聯手,趁老六回朝以前先將他置於死地,即便失敗讓他僥幸還朝,以父皇對他的忌憚之心,也能讓他永無翻身之日。”
段廷深深點頭:“這等毒計,倒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了。”
昱王微怔:“太傅說的可是攏慈庵裡那位何氏?”
段廷意味深長一笑:“除了她還有誰?可惜她的對手一個個都以為她心如止水無欲無求,就連皇上也不例外,卻不知她求的東西多著呢。”
段廷話剛落,底下就有人來通報:“景王求見。”
昱王看向段廷,段廷心中略一沉吟,道:“殿下切記,不論他一會兒如何攛掇,您隻管推脫手下無人。殺秦王這事,景王隻會比您更急不可耐,殿下不如坐山觀虎鬥,實在不必親自下水濕了自個兒的鞋。”
說罷,段廷便轉身藏去了內室。
昱王這才讓人將景王請進來。
景王一進門,果真如段廷所料,一臉的急色,又急又冷,眼底還有一絲狠辣。
他一言不發坐下,將一封信扔到桌上:“看看吧。”
昱王狐疑地拿起打開一看,眼底閃過一絲冷笑:“三弟好手段啊,連趙修傳給父皇的秘信都敢截,都能截。”
景王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昱王又將信看了一遍,臉上露出不解:“本王倒是有一事不解,這趙修怎會暗中出京去抓淩非?還與父皇通信回稟?”
景王聞言,譏諷道:“這有何可不解的?趙修在大理寺中雖一直無法出頭,但他有幾分本事父皇心中卻是清楚的。淩非是前禁軍統領,武功高強,不派趙修去捉他,難道派朱秀那個敗事有餘的去不成?”
昱王不輕不重被景王一諷刺,當即薄怒,卻又聽景王接著道:“隻是這淩非實在該死,他既受了你與本王所托,就該時時來信回稟著,但他一出京就音信全無,若不是本王今日截獲了趙修這封信,都還不知道老六已然擅自離開軍營,去了清泉驛!”
“如此天賜良機,竟要險些生生錯過!”景王緊緊攥著拳頭,冷道。
昱王心中若有所悟,這時反倒不疾不徐了,他將信紙疊好,又放回景王手邊,這才慢吞吞坐下,不置一詞。
景王沒等到他主動開口,又看向昱王提醒道:“大哥,老六隻身離開了軍營。”
“嗯,你方才說了,本王聽見了。”
“難道大哥以為這等天賜良機還能有第二次不成?你我需得把握住這個機會,讓他永無還朝之日。”景王眼底閃過一絲殺意。
昱王瞧著景王,心中暗罵:這頭奸詐的白眼兒狼,若不是段太傅提前給我提了醒兒,我此刻已然坐不住要著了你的道!
麵上做出為難之色:“這公然派人行刺親王到底是大逆不道之舉,咱們既然已經派出了一個淩非,也就夠了,不宜再大張旗鼓追殺,要知道,人越多越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景王皺眉:“大哥糊塗!起初你我皆以為老六是隨著大軍還朝,自然不宜大張旗鼓,這才暗中利用淩非。偏偏如今老六與大軍走失,若是在外頭遇見幾個亂賊,那也是他自尋死路,合該短命!如何能算到你我頭上來?如此千載難逢的良機,自然應當不遺餘力,派出的人越多越好!”
昱王吸著氣,裝作猶豫不決:“可我手中無人啊……淩非是從前的禁軍統領,有他在還不夠置老六於死地嗎?”
景王聽出昱王語氣中推脫之意,雙眸危險地一眯,目光若有似無掠過內室的方向。當下嘲諷一笑,就站起身來:“既然大哥畏縮怕事,我也不強人所難,告辭。”
畏縮怕事……昱王差點沒經住他的激將之法,隻是想到段廷這會兒正在內室看著他,這才生生忍下了怒氣,虛偽地拱了拱手。
景王離開後,段廷緩緩從內室走出來,微微笑著輕捋胡須。
“太傅在為何事喜悅?”昱王不解地問。
段廷笑道:“景王中計了,老夫焉能不悅?”
“中計?”昱王大驚。
段廷緩緩點頭:“有人要引蛇出洞了。”
“引誰?”
“淩非。”
段廷分析道:“這秦王是能在亂軍之中活捉西夏王的人,景王心中必定明白,他派再多人出去,沒有淩非也成不了事。所以他這一回去,必定要傳信淩非,要淩非與他新派出去的刺客前後夾擊,再一次伏擊秦王。可惜景王卻不知,他這一出手,正正是中了彆人的計。趙修這封信根本就不是給皇上的,而是給景王的。”
“誰?可是老六?”昱王分析道,“他不堪被淩非追殺,想要化明為暗?”
段廷沉吟片刻,緩緩搖頭:“化明為暗是真,但卻不是秦王。秦王既能活捉西夏王,怕是根本就不會將區區一個淩非放在眼裡。能用武力解決的事,他又何須如此迂回動用計謀?”
“那就是趙修了,”昱王分析道,“這封信是趙修傳出來的,必是他受父皇密旨去捉淩非,結果將人跟丟了,怕回京遭父皇責罰,這才想出了這個引蛇出洞的法子。”
段廷思索著,再次輕輕搖頭:“趙修是個有些迂腐的人,一輩子將忠君愛國放在前頭,這種人便是想得出這等計謀,也斷然不會以皇子性命為餌。再者,此計手法細膩,又深懷對秦王的信任,我總覺得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段廷說到此處,臉上露出豁然開朗之色:“沒錯,就是女子,而且還是一名愛慕秦王的女子。是她要主動出手,替秦王捉住淩非。”
“哦?”昱王笑了,“這個老六自出生起桃花運就旺,當年在京中就不知讓多少貴女神魂顛倒,沒想都窩囊得去西夏做質子了,還能帶個紅顏知己回來。”
“秦王殿下那身皮囊……”段廷笑道,“我若是女子,我都要為他傾倒,隻是聽說西夏兩個公主為了搶他一死一毀容,就不知他此次帶回來的是誰家女子了。”
“那還不簡單?到時候咱們去城門口等著瞧一眼不就知道了?”
段廷點點頭:“王爺能如此想最好,這秦王也不是個好拿捏的,這一局,王爺你且坐山觀虎鬥,冷眼瞧著秦王與景王過招便是。”
昱王深以為然地點頭。
……
時陌因帶著長歌,緩了行程,三日後才到得離清泉驛不遠的兩玉城。
時陌看到地界,瞧了眼長歌,似笑非笑道:“這名字倒是好。”
長歌臉一燙。
兩玉……
天上雙星並,人間兩玉誇。輕寒融秀幕,從此頌宜家。
不禁令人想起合巹交好。
“長歌覺得呢?”他偏還逮住她追問。
“……”長歌放下馬車簾子,一本正經道,“這個名字太風流了,不襯你我這等清心寡欲的性子,我們還是走吧。”
時陌笑了,眸光璀璨:“我可不承認自己清心寡欲。”
長歌:“……”
“兩玉……倒是挺符合我此時心境的,長歌,不如陪我進城看一看?”
長歌:“……”
感覺對話尺度有點大。
她忍不住嗔道:“咱們這樣走下去何時才能到京城?你也不怕京中無人做主,生了變數。”
時陌深深看著她,沒說話。
長歌在他的目光裡沒底起來,正要問他,忽覺背脊竄起一陣可怕的寒意,她還未反應過來,時陌早已臉色大變,猛地一把將她緊緊抱進懷裡。
長歌的臉埋在時陌胸膛,耳邊隻聽得一聲巨響,讓人的心也為之狠狠一震。同時,她身子一輕,便被他摟著飛身出了馬車。
待她落地方才看清,她原來身處的馬車竟是被人生生用劍氣劈成了兩半。此時散在地上,劈劈啪啪破碎了一地。
她驚悸猶存,周遭又忽地竄出數百個黑衣人,個個黑巾蒙麵,提著長劍向她與時陌攻來。
時陌眉頭一皺,將她一推,同時揚聲叫來蓁蓁和夭夭:“護住她!”
話落,他自己就親自入了戰局,他素日從不佩劍,這時袖中隨意灑出幾支銀針,便根根正中刺客命脈,眨眼之間倒下十數人。他又順手從一人手中奪過一柄劍,劍氣一揚,遠處一群刺客還未近身,便被他震得吐血倒地。
數百個刺客瞬息之間竟死去過半,剩下一半見此場麵皆被震住,舉著劍遠遠竟不敢靠近分毫,隻敢虎視眈眈地瞪著時陌。
長歌正覺這場麵有些好笑,身後忽地一陣風襲來,她隻見得時陌猛地回身往她奔來,臉上神情瘮人,耳邊聽得蓁蓁和夭夭異口同聲驚叫一聲“姑娘!”自己脖子上一涼,已被人抵上了一柄鋒利的寒劍。
刹那之間,長歌已經知道身後之人是誰,是淩非。
但她來不及害怕,眼見著時陌一回身,他身後的刺客就猛地向他出手,她臉色一變,驚叫道:“彆管我!小心身後!”
時陌頭也未回,眼底掠過可怕的殺氣,冷斥一聲:“白術!”
白術這便用儘全力,他雖不如時陌出手就是橫掃千軍之勢,但功力不俗,不過片刻,四五十個刺客在他手下竟無一生還。
長歌隱約間聽見了淩非驚訝不已的吸氣聲,而後,他冷笑道:“誰能想得到,天下人都以為手無縛雞之力的秦王殿下,其實竟是個隱藏的絕世高手,有萬夫莫敵之勇。秦王殿下你藏得這麼深,皇上知道嗎?”
時陌雙眸危險地眯起,沉黑的眸中藏著可怕的疾風驟雨,他將手中的劍隨意一扔,“哐當”一聲落地。
“你放了她,我任憑你處置。”
“不……”長歌看著他的毫不猶豫和眸中堅定,心尖乍疼。
時陌深深看了她一眼,心意已決,他對淩非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好!”淩非大笑出聲,“爽快!”
說著,便將自己手中的劍扔給時陌:“你先自斷右臂,算是定金。”
時陌抬手接住,長歌雙目一縮,就要上前阻止:“時陌,你先不要輕舉妄動……”
剛邁出一步,肩上已被人死死扣住。習武之人看似隨意的一扣,其實每一根手指都是落在她的要害,她當即疼得發不出聲來。
時陌眼中急速掠過一陣疼痛,看向淩非的眼底藏著殺意:“她沒有武功,你不必如此對她。”
“原來秦王殿下也會心疼自己的女人?”淩非嘲諷冷笑,“殿下難道忘記了?你對彆人的女人下手時可比我狠辣千倍萬倍。”
淩非說到這裡卻又猛地停住,冷眼看向時陌,不欲再浪費時間:“動手吧!”
“好。”時陌如墨的眸子直直看著長歌,左手果決地舉起長劍。
長歌驚恐不已,激烈地搖頭:“時陌不要……”
長歌眼睜睜看著時陌手上的劍越舉越高,崩潰大哭:“時陌,你敢自斷一臂,我立刻死在你麵前!”
說著,她猛地拔下頭上的簪子,死死抵住自己的脖子。
時陌手上動作猛地停下,他下意識上前一步,急切攔她:“不要!”
淩非冷眼瞧著這兩人,不知想起什麼,殘冷地說了一句:“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他話剛落,卻不料前一刻尚還拿簪子抵著自己的脖子的長歌倏地轉身,電光火石之間就將簪子猛地刺進了他的胸口。
他目光一寒,正要向長歌出手,時陌手中長劍同時刺出,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擊他麵門而來,同時一手將長歌輕輕推向一旁的蓁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