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1 / 2)

時照是四月初十那日帶著大軍離京的, 他離京前幾日曾派人向長歌傳信, 想見一見她。

長歌看著信紙上濃墨有力的字跡,失神半晌,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將信放到了一邊。

大軍出城當日,獵獵北風將旌旗吹得招展, 時照下胯汗血寶馬上,身披銀白鎧甲,迎著春日朝陽, 周身反射出細碎的金色光芒,身形俊美挺拔如神祇。

懿和帝與舒妃親登城門,帶領眾臣相送。時照率領大周將士兒郎, 滿目忠誠血氣,迎向城門而立,舉劍齊齊高吼豪邁的出征曲。颯爽男兒有力低沉的嗓音在城門外漠漠曠野上久久回蕩, 場麵壯觀令人心生震撼。

時照一馬當先, 拜彆帝妃。

他雖從未上過戰場, 但此時一身沉斂的氣度, 竟仿佛身經百戰的將軍,天生歸屬於戰場,從容不迫、穩如泰山,令人自然心生信服。

舒妃自城牆上戀戀不舍地看著他,忍著眼角濕潤,朝他揮手作彆。

時照輕輕頷首, 目光又一次在城牆上緩緩逡巡一遍,小心翼翼生恐遺漏,然而終究……她還是沒來。

時照眼中終於難掩頹然悲傷。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今日一彆……

罷了,今日一彆,於他而言,自此思卿不見卿;於她而言,卻不過是鬆了一口氣吧。

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人阻攔她和那個人在一起。

時照勒轉馬頭,催馬小跑至大軍前方,一聲令下,率軍出發。

出征的號角吹響,低沉悠揚的聲音穿過漠漠曠野,像一曲亙古而獨特的離彆曲。

舒妃眼見著大軍愈行愈遠、愈行愈遠,最終消失在天際的儘頭,終於忍不住落下眼淚,她趕緊拿起手帕擦拭。

她身旁,懿和帝沒有看她,他的目光直視前方,親送自己的兒子與臣子出征,心頭熱血中竟也隱隱帶上柔情。

“你可怪朕?”他淡淡問,“若朕願意成全他一片癡心,今日他也就不會黯然離去。”

舒妃輕輕一笑:“守衛家國山河原本就是兒郎生來的使命,誰也不該例外,不能因為他是皇子便有所不同。”

“你能這樣想便好,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他必得先經曆一番磨礪,否則日後如何接朕的江山國祚?”

舒妃聞言微震,轉頭輕輕看向懿和帝,但見他恍若未覺,目光看著前方,睥睨天下。

……

時照大軍緩緩離城,十多裡地後,無猜忽然快馬追上前,在他耳邊低低報了一聲什麼。

時照聞言,原本黯然的臉上頓時生輝,眸中劃過驚喜:“果真?”

無猜重重點頭。

時照當即號令大軍停下,原地休整,他自打馬,與無猜快馬往後奔去。

快馬行不多時,便見得前方十裡處長亭旁,一輛馬車停著,亭中有一名少女背對而立,周身被純白的披風籠著,看不出身形端倪。

時照催馬快行,到她身後停下,翻身下馬,疾步朝她快走了兩步。

前方女子聞聲,徐徐轉身,揭下頭頂錐帽,露出一張既令他熟悉又令他不甘的臉。

除去上一次的意外,她從不肯以真麵目麵對自己。

終究是假麵,並不怎麼鮮活。她似乎是真的在笑,隻是笑容落到麵皮上,便變得寡淡。

“今日一彆,不知再見何時,我來送一送你。”長歌道。

她原本遲疑,是父親對她說,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莫讓誤會變成遺憾。

長歌想,是啊,她與時照之間畢竟沒有深仇大恨,他更是時陌一母同胞的弟弟。

時照看著她的眼睛,定定道:“放心,縱然艱難,總有歸期。”

長歌點了點頭:“那就好。”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時照靜靜看著她,長歌目光落向遠處,微一沉吟,她終究還是問了出來:“當日你為何要助昱王?”

“你不明白嗎?”時照看著她,反問。

長歌看向他:“我以為當日在兩玉城,你已經釋懷。”

時照淡淡一笑:“不錯,當日在兩玉城,你滿心歡喜告訴我,你將自己嫁給了時陌,縱然卑微委屈,但那就是你想要的,那時我確實是打算釋懷放手。但那是因為,我以為時陌情同我心,會愛你護你,會將你放在心裡最重要的地方珍藏,可我萬萬沒有料到,他竟為了鬥倒區區一個時景就犧牲你。”

長歌驚呆。

時陌犧牲她?

“不……”

時照知她一心維護時陌,不耐煩聽她解釋,繼續道:“萬人之上那個位子,多少人想要?多少人覬覦?即便他上去了,還有外敵,還有民族戰爭,得江山、守江山,哪個都不輕鬆,今日他就能為了區區何氏母子犧牲你的手,那未來,他遇見更強大的敵人時怎麼辦?他會有無數的敵人,你能被他利用多少次?你有幾條命被他利用?”

長歌不知時照怎會有這樣的想法,瞪大眼睛看著他,哭笑不得:“你誤會了,那不是他的意思,是我自願的。”

“你自願,我自然知道你是自願,為了他,你沒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不過是一隻手罷了,要你的命你都給得。”時照譏誚一笑,“但你就如此確定,你的自願不在他的算計之中?”

“據我所知,當日他與昱王密談,被裴宗元忽然闖入,他進宮以前留下‘四匹錦緞’一話,如今想來便是他的連環計,他以自己為餌,為秦時月鋪路。不必說,秦時月表麵上是時景的人,實則是他時陌的人吧。”

長歌見時照語氣篤定,無法反駁。

時照繼續道:“但四匹錦緞這個謎麵,若非是極為了解裴家後宅的人,又怎會知道他指的是裴錦?便是知道他指的裴錦,若非聰慧如你,又如何能猜到他提裴錦,是想要利用裴錦揭穿何氏真麵目?算來算去,他身邊能知他心意的人,來來回回也不過一個你罷了。但你既猜到了他的計劃,少不得就想為他做下更多。你知道裴錦不過隨意一個後宅女子,她的地位遠不能與你相提並論,一個不妙便白白被人殺人滅口了,所以你才會舍裴錦,以自身犯險,親自去為他做這事。”

“可是,以時陌的睿智,他會想不到這一點嗎?”時照直直看著長歌的眼睛,“即便他不是真的有意要利用你,但他確然是放任你犯險了,一個放任你以身犯險的男人,如何值得你如此待他?”

長歌迎視著他,目光從頭至尾堅定:“我如今沒有辦法和你解釋什麼,但他沒有,我相信他。”

時照慘然一笑,他閉了閉眼,良久,喃喃道:“是啊,你相信他。不論真不真,到底我輸了是真。我當日請母妃提賜婚一事,原想要的是你……結果被他利用,我不僅輸了你,連自己的姻緣也一並輸掉了。願賭服輸,我終究無法認命娶旁人,如此,北上戍疆,縱然十年歸,我也願意付這個代價。”

“其實裴錦……”

時照抬手止住她:“我不必你為我牽線,我也不要你為我有所負疚,我離京也並非全是為了你。”

時照道:“自昱王丟了淩非徹底失了聖心後,他手下的人,忠毅侯、朱秀,無不跟著受到牽連。朱秀被撤了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趙修升任。如今想來,我這個好六哥在不聲不響之中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自己的人安排了上去,牢牢把持住了禁軍統領與大理寺卿兩大要職,他在京中眼見就要隻手遮天,我若還留在這裡,不過在他陰影之下。”

“但這一役,他縱然贏了你,終究也失了兵權……那我便,以我所有對他所不能吧。”

以我所有,對他所不能……

長歌怔怔看著時照,眼前的時照,讓她無法將他與上輩子那個瀟灑離朝的時照重合。

是她讓他們兄弟相爭了嗎?

她忍不住悲傷:“你與時陌定要走到這一步嗎?”

時照凝視著她,半晌,坦白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他說:“長歌,我既盼他待你好,又盼他待你不好。”

話落,他決然轉身,翻身上馬,一人一馬飛馳離去,快得仿佛稍一遲疑他就無法離開。

……

趙修升任大理寺卿的聖旨在時照離京翌日便下來了,朱秀被撤職,昭示著昱王的徹底倒台。

景王倒了,昱王也倒了,秦王與大周第一功高蓋主的慕家結了親,與皇位徹底無緣……朝中如今都等著晉王建功立業回來,好名正言順繼承大周的江山社稷。

長歌自那日去送了時照,心中便覺不安。

她未料到,時照對時陌竟有這樣的誤會……時陌在他心中就是如此不擇手段一個人?

她更怕自己會成為他們兄弟相爭的□□。

若是他們兄弟相爭,那他們已故的母親,那位神仙般的顧貴妃娘娘在九泉之下定要怪她。

長歌每每想起時照那一句——我既盼他待你好,又盼他待你不好——心情真是複雜難言。

也不知是否是因她思慮過重,以至於這月月事竟遲遲未來。

長歌想想兩人自偷偷成婚後,每每在一起總是肆意淋漓,心中若有所悟,一時既驚喜,又暗暗期待。

她上半輩子得不到的、虧欠他的,這輩子好像……終於來了呢。

長歌心情開始好起來,徹底將時照一事拋在腦後,每日也不多想,隻管吃了睡、睡好吃,怎麼舒坦怎麼來。

如今除了秦.王府那邊送禮過來,其他時候長歌就躺在榻上,雙手交疊在小腹,舒適地數著日子。

她也不打算告訴時陌,心想,不如新婚之夜送他一個禮物叭,他必定歡喜。

想到他知道以後錯愕又驚喜的模樣,長歌忍不住心情大好。

當然,如今她也不能瞧大夫,隻能儘己所能——養胎。

底下人雖不明就裡,但知道他們郡主最近熱衷於過神仙日子,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不敢去煩她,是以她院中瑣事如今也全由容菡過問。容菡忙不過來時,便由她身邊的管事嬤嬤全權處理。

這日,長歌午膳後用了些時令水果,躺在榻上,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間聽得外頭有下人吵鬨。

她如今萬事不縈於心,眯著眼睛隨意叫了聲“夭夭”,便翻了個身準備繼續睡去。

不想夭夭出去後竟未能擺平,長歌隻聽外頭有人大聲在哭求:“郡主救命,郡主救命!”

救命……?

長歌蹙了蹙眉。

她國公府一向待下寬厚,什麼時候出過人命了,還要救命?

長歌爬起來揉了揉眼睛,啞著嗓子將人傳了進來。

原來是她小廚房裡的吳娘子,長歌記得她是個爽利人,平日裡說話說一句帶個笑的,人緣甚好,更有一手甜點做得很是不錯,頗受上下喜歡,不知今日怎的忽然蓬頭垢麵哭哭啼啼到自己麵前。

“發生什麼事了?”長歌問。

吳娘子跪在她腳下,哭著將事情道了原委。

原來,她前日裡買了一包紅花放在房中,也沒在意隨手放在了明處,不巧今日管事的嬤嬤到她房中與她商議大婚之日府中點心供應一事,被管事的嬤嬤瞧見,不由分說就要送她去報官。

“紅花是什麼?”長歌午睡後腦子懵懵的,隨口問。

管事嬤嬤就在近旁,聞言上前道:“姑娘未出閣自是不知,這是大凶物,要有孕女子小產的惡毒東西。”

長歌忍不住眉頭一皺,掩唇彆開頭去,揮了揮手,命管事嬤嬤拿開些。

吳娘子卻痛哭直呼冤枉:“郡主明察,實非奴婢生了歹心想要害人,這是替奴婢的弟妹買的,她在鄉下,進趟城不容易,這才要奴婢替她買了,回家時一並給她帶回去……”

“她為何要你替她買這種東西?”長歌蹙眉問,手不由自主輕輕放在了自己的小腹,“是怕養不活孩子嗎?”

她上輩子不想要孩子,時陌不願傷害她,所以做夫妻之事時一向極為小心謹慎,就怕她不慎有孕後會做出傷害自己的事來。是以她此刻萬般不解,到底是什麼心態,才會有了孩子又不要?

“郡主有所不知……”吳娘子哭道,“莊稼人家,但凡有一口飯吃,也要將孩子養活。隻是奴婢的弟妹不慎,懷孕兩月時,誤食了毒物,雖然事後解了毒,但大半月又是毒藥又是解藥地往腹中灌……孩子,孩子怕是也不能留了啊。縱然不舍,但與其將來生下誤了孩子終生,不如忍一時之痛,不讓他來人世間受這一遭罪……”

吳娘子還在絮絮叨叨說著,沒注意長歌的臉漸漸雪白下去。

“你說什麼……”長歌抖著聲問,“你說……中了毒就不能留下腹中的孩子了?”

“是啊,但凡生養過的婦人都知道,肚子裡揣著孩子時,莫說是毒物了,便是藥都不能亂吃,就怕一不小心傷了孩子,誤了他一輩子。”吳娘子忙道。

長歌的心一點點往一個不見底的深淵沉下去,她的指尖用力攥緊,掐得她手心都疼了。

她強穩住心神,怕這是吳娘子為了替自己開脫故意誇大,又轉頭看向管事嬤嬤:“你說。”

管事嬤嬤遲疑了下,道:“是這個道理不錯,女子孕期當極為小心,不得去碰毒物,不得胡亂吃藥,稍有不慎,孩子留不住事小,若是生下後有殘缺,一大家子都跟著痛苦。”

長歌閉上眼,心頭冰涼一片,身子搖搖欲墜。

“郡主……”管事嬤嬤見她臉上不見血色,狐疑地喚了她一聲。

長歌閉著眼,淡道:“既是誤會,都下去忙吧,我要歇下了。”

“是。”

“謝郡主!謝郡主!”

管事嬤嬤帶著吳娘子退下後,長歌睜開眼睛,緊緊握住蓁蓁的手,睫毛輕顫,顫著聲道:“快,快去找秦王過來。”

蓁蓁幾時見她如此六神無主?聯想到她前幾日小心翼翼的模樣,心中已經明白過來,不敢耽擱,當即跑出門去。

夭夭上前將她扶回床上,感覺她手心一片濕冷,忍不住緊緊握住她的手,柔聲安撫道:“姑娘彆怕,秦王殿下醫術冠絕,定有出路。”

一行清淚順著長歌的臉頰落下,她哽咽道:“是我的錯,是我糊塗啊……我說了要給他生孩子,結果卻嫌棄他的棋子不好用,自己要強以身犯險,親手去捉了毒鴿。若我一切都聽他的安排,不曾去碰何氏的毒鴿,我就不會中毒,之後也不會吃那麼多的藥,如今,如今……”

長歌的手緊緊按在自己的小腹,隻覺天旋地轉,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夭夭連忙扶著她躺下,替她蓋上被子,想要再陪著她,長歌將她揮退了。

夭夭想到不久之前她還是歡欣雀躍的模樣,再見她此時黯然躺在床上,眼淚自眼角不停地往下落,眨眼已濕了枕巾。心中擔憂不已,一步三回頭,竟是挪了好久才慢慢挪到了門邊。

她守在門口,望著正午高高的太陽,滿心盼著太陽可以早點下山,好讓秦王早點過來。

結果她剛盼了沒幾遍,一抬眼,就見前麵蓁蓁帶著秦王出現了。

蓁蓁走在前麵,時陌背著藥箱跟在她身後,兩人幾乎腳不沾塵,像一陣風就到了眼前。

夭夭回過神來連忙將門推開,時陌薄唇微抿沒有遲疑地進門去,兩個丫頭自覺止步,守在門外。

時陌出現的時候,長歌的眼睛都哭腫了。

聽見腳步聲,她猛地坐起來,淚盈於睫地望著他,啞著嗓子叫了聲:“時陌……”

時陌連忙將藥箱放在桌上,大步走至她身邊,將她柔軟的身子緊緊抱在懷裡。

長歌一入他懷中,聞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眼淚非但沒止住,反而落得更凶,竟至泣不成聲,她一麵抽泣,一麵哭道:“時陌,我對不起你,是我糊塗……”

“長歌彆哭,聽我說,你沒有懷孕。”時陌的唇急切地親了親她的臉,一麵在她耳邊定定道。

他語氣前所未有的篤定,長歌愣住,一時將眼淚收住,忍不住抬眸,怔怔望著他:“你說什麼?”

“自你我成婚那夜起,我便在服藥避子,所以你此時不會有孕。”時陌直直看著她的眼睛。

長歌仿佛一時領會不到他的意思,她仰頭看著他,眨了眨眼,而後愣愣地將手伸到他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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