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郡地處大周以北,與燕境接壤,是大周北境的第一道屏障。慕容城若想揮軍南下直取中原,長河郡便是他不可越過的第一戰場。多年來,北燕發動大大小小戰役無數,但此處太守從前是慕瑜手下的人,等於是慕家在守著這座城池,慕容城與慕家交鋒從來討不著好處,是以多年野心一直難遂。
自去年慕瑜交回兵權,朝中勢力便一日日走向微妙的局麵。不僅是京中各方勢力暗中重新洗牌,便連這長河郡這邊境之地也難以幸免。先是長河郡太守被軟禁,再是慕家的幾名直係將領或意外或暗殺相繼死去,而後大權徹底旁落。
長河郡幾十年來固若金湯的城牆開始從內部分崩離析。
眼見著就要轟然倒塌,這個時候,晉王時照卻帶著七萬大軍前來駐守。
慕容城去年一仗敗北實則損失慘重,此時長河郡的城牆到底還沒有自己倒下,這個時候並不是最好的戰機。他原想靜觀其變,先探一探這位晉王的虛實,不想這時,他卻收到一封密信。
他不是個有耐心的人,與其等著長河郡的城牆年久風化,不如裡應外合,強力摧毀。
這就有了葫蘆穀一役。
然後潰敗。
然後丟了三座城次,並他自己大半條命。
“北燕禦醫束手無策,慕容城至今沒醒過來,殿下百步穿楊,想那慕容城這條命是保不住了。”
長河郡衙署內,探子回報晉王自北燕探回的消息。
時照身著黑衣,金冠束發,端坐上方案後,身姿如鬆柏清潤挺拔。他聞言頭也未抬,運筆批複底下將領呈上的文書。
待批完,方淡道:“繼續探。”
探子方出,又有人進來報:“殿下,無猜將軍回來了。”
時照提筆的手一頓,而後重重放下筆,雙眸幽暗:“進。”
不久,無猜風塵仆仆進來。
他先向時照跪拜行禮,而後起身,迅速將京中局勢回稟,說起景王最終隻是被軟禁宮中,臉上頗有不憤之色。
時照對此卻並不在意,反是急聲追問:“你此行可曾見到秦時月?”
無猜神情微微黯然,垂頭道:“見是見到了,隻是……”
時照雙眸微眯:“隻是他不願歸順本王?”
無猜舌頭打了下結。
時照心中明白過來,置於案上的拳頭緊緊收攏。
無猜見照忙道:“殿下莫要動怒,想這秦時月年紀輕輕坐上了禁軍統領的位子,來之不易,自是要好好珍惜他的榮華富貴。如今雖說陛下有立殿下為儲君之心,但這時站位,於他而言到底還是有風險,他想要謹慎多保幾年的榮華富貴也是有的。”
時照一言不發,麵沉如水。
無猜又勸道:“這秦時月關鍵時刻能夠棄暗投明,向殿下揭發景王通敵賣國的奸計,助殿下建功立業,說明他也是一條活得明明白白的漢子。如今不過是明哲保身,實則也是人之常情,隻要日後殿下登基,秦時月自然也就對殿下俯首稱臣。”
時照閉眸,久久未說話,整個人異常的樣子仿佛聽見了什麼天大的噩耗。
“殿下……”無猜小心翼翼地出聲,“可是有何隱憂?”
時照唇角扯出一抹自嘲:“隻怕本王登基之日,秦時月便如同今日的鎮國公,該告老還鄉了。”
無猜震驚:“他這是為何?若不是也有意歸順,這一役他又為何要背叛景王,襄助殿下?”
“背叛?”時照冷笑,“我們所有人都被騙了,這個秦時月,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是景王的人。既根本不是他的人,又何來背叛?”
“不是景王?”無猜瞪圓雙眼,“難道是昱王?”
時照看了無猜一眼,眸色冷冽:“若是昱王,他若知道時景通敵賣國勾結慕容城,早就在宣政殿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揭發了。以群臣壓力逼迫天子當場下旨要了景王的命。”
無猜深以為然地點了下頭,猛然間想到什麼,不禁倒吸一口氣:“那秦時月豈不是……”
“是啊,秦時月就是時陌的人。”時照淡笑一聲,神情清冷而自嘲,“當日秦時月忽然送信給本王,本王便若有所悟,隻是自欺欺人不敢相信罷了,這才命你回京試探他。如今看來,他果然是時陌安排在時景身邊的人。這樣也就能說通,為何去年北燕與西夏聯手攻打長河郡,秦時月圍魏救趙,卻讓時陌回了朝。原來這兩人早就提前謀劃好了,其後一切不過是裡應外合。”
無猜震撼莫名,臉上的神情瞬息萬變,既驚訝又歎服,及至最後又露出茫然之色:“若秦時月果真是秦王手下的人,那麼向殿下送信想來也是得了秦王授意,但問題卻是,秦王為何要襄助殿下?他與殿下從前爭……他與殿下一直也是競爭的關係,說到底,與昱王、與景王又有什麼不同?”
時照抿唇不語,拳頭握得更緊。
無猜正眼巴巴等著他解惑,不想時照沉默許久,卻是看向他道:“你再回京一趟,替本王尋個人,前來一見。”
無猜:“……啊?”
……
“我早該想到的,自最初你得到葫蘆穀的消息便雲淡風輕,一點都不擔心。我以為你是對時照有信心,其實你是對你自己有信心吧,你早已將消息告訴了他,你知他會應對,自然沒什麼好擔心的,也不必我擔心。”
長歌靜靜看著時陌:“為何不告訴我呢?我還平白生了你一通氣呢,可委屈?”
時陌鬆鬆環抱著她的腰,以額頭輕抵她的,笑道:“怎會委屈?你生氣不過一時半晌就自己想通了,如此貼心善解人意,為夫心頭不知道多甜。”
長歌噘嘴,似嗔似嬌睨了他一眼:“不許甜言蜜語,你還未告訴我,為何不肯提前告訴我?”
“難道你怕我會攔你?”長歌挑眉。
不是沒可能啊,瞧瞧方才那些貴女,個個都以為她要為皇位的事和時陌鬨,一副睜大了眼睛等看好戲的樣子。
“難道你同她們一樣,當我貪戀權勢?”長歌想想就好氣,氣得無意識嘟起了嘴。
時陌見她嬌俏的臉因為生氣微微泛紅,一雙櫻唇微微撅著,一時心旌神馳,往前一湊,便偷了一口香。
正在生氣的長歌:“……”
喂,誰要和你秀恩愛啊!
“那難道在你心中,我也同那些淺見的貴女一般,會自以為是地誤解你?”時陌含笑反問。
長歌:“……誰要和你耍嘴皮子啊。”
他輕歎一聲,忽收攏手臂,將她按在自己胸前,低聲道:“我不告訴你,是怕你對我失望。”
“我怎會……”
長歌剛要反駁,便被時陌打斷:“但我會。”
“你自小生長在慕家,看著你的父親在戰場上殺敵無數,威風凜凜從無敗績,定會以為世間男子皆是如此強大。若是你的夫君最終卻敗在了時照手上,你縱然不會失望,我卻會覺得有愧於你。你原本,當得到這世間最好的一切。”
長歌心中一疼,輕聲道:“嫁給你已經是這世間最好的事了,我從不貪心,更不貪戀那個位子。更何況,並非是你敗給了時照,而是你主動成全了他。”
時陌修長的手指輕纏起她胸前垂下的一綹青絲:“是啊,若是儘力一戰方敗,尚有風骨氣節猶存,但我如此,卻無異於不戰而敗。我是男子,若與時照這一爭終究要敗,我自是希望自己的妻子當我是力有不逮而敗,而非主動相讓,將江山拱手交給時照,不戰而敗。”
“長歌,我也是要麵子的啊。”他似笑非笑道。
長歌:“……”
長歌聽他前麵的話,心頭還頗覺感觸,直到他說出最後一句,長歌隻覺頭頂仿佛有一隻烏鴉嘎嘎叫著慢悠悠飛過。
秦王殿下……你真的好意思說你要麵子?
您沒臉沒皮的事做得可還少?
行吧……既然他要讓她這樣以為,她便信吧。
長歌不說什麼,隻是抬起頭。兩人咫尺距離,她毫不費力輕輕往前,便主動吻上了他的唇。
男人的薄唇略有些清冷,她抱著他的腰,一點一點地描繪親吻。
馬兒此時行至一棵樹下,參天的大樹枝繁葉茂,微風徐來,吹得滿樹的樹葉發出嘩嘩聲,仿佛羞怯於有情人香豔的一幕,在迫不及待地東躲西竄,非禮勿視。
……
慕瑜是半月後離京的,帶著兩子一媳,此外身無長物。
坊間早已流言紛紛,長歌有所耳聞,雖大都胡說八道,但有幾字卻是說到了她心尖上。
——一生戎馬,權勢滔天,黯然身退。
可不是嗎?
她的父兄一生戎馬,權勢滔天,終也隻能黯然身退。
不退又能如何?比起前世結局,能退,已是萬幸。
一連晴朗了半月,皆是烈日高照。這一日天上卻陡然厚積了雲,看不見日頭,風自晨起開始吹,呼啦啦的吹了大半日,至午時時分頗有些飛沙走石遮天蔽日。眼見就有一場大雨將要下來,長歌心中暗暗慶幸,今日走不成,可以多留一日也是好的。
沒想雨沒有下來,烏雲反被吹散,午後,天光又亮堂起來。風仍舊吹著,雨卻顯然下不起來了。
長歌懨懨爬上馬去。
她一連學了半月的馬,就是為了今日可以騎馬去送父兄,這樣她就可以陪著他們多走一程、再多走一程,不至於被馬車拖住了腳步。
時陌騎馬在她身旁,兩人再沒帶彆人,趕至國公府。
鎮國公府早幾日便遣散了下人,這些人多半不願走,尤其老管家,他是慕家的家生子,一輩子都在慕家,如今一隻腳踏進棺材的年紀了,要他離開情何以堪?他求慕瑜讓他守在此處,照看慕宅,做不了粗活,每日灑掃還是可以的。
慕瑜終究狠心讓他走了。
長歌懂得父親的無奈。
他與兄長們此行不是離京戍邊,還有歸來日。他們是辭官回鄉,永彆帝都。
這宅子,往後都不會再有慕家人回來住了。
若是還留人守著,倒是平白惹那位陛下猜忌。
此時,慕瑜站在門口,負手回望“鎮國公府”四字匾額,深邃的眸中映著鐵畫銀鉤的四字,便仿佛看儘了自己這一生。
慕雲青與暮雲嵐兩兄弟將兩道朱漆的大門緩緩拉上,發出厚重粗嘎的吱呀聲,最終在一道沉重的合攏聲裡戛然而止。
兩兄弟對視一眼,皆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一聲歎息。
步下此生走過無數回的台階,兩人心裡皆知,今日是最後一次了,不約而同走得格外緩慢。
慕府門口,所有的動作都仿佛被無限放慢。
終於,慕瑜緩緩收回目光,輕道:“走吧。”
一轉身,便見到不遠處靜立的長歌與時陌。
長歌的目光久久落在半空,看幾片枯敗的葉子被風吹來,在鎮國公府的牌匾前打著旋兒,緩緩吹落在台階之下。
此情此景,難免讓人想起一路走來,鎮國公府所有的門庭光鮮,想到從前上門來的那些馬車將整條寧安街堵得水泄不通,想到從前鎮國公府的熱鬨繁華。
也就難免想到那十二個字。
——戎馬一生,權勢滔天,黯然身退。
長歌眼眶一熱,她眨了眨眼,收回目光。牽著馬兒走向父兄,仰頭朝慕瑜揚起一抹笑:“爹爹,我來送您。”
慕瑜的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落到她牽著的一匹棗紅色小母馬上,眼中的深邃濃重刹那間被驚訝取代。
“……你們在和我開玩笑嗎?”
卻是慕雲嵐脫口而出,他指了指長歌牽著的馬,又看了看時陌。
“你何時學會騎馬了?”
“就這幾日啊。”長歌一臉的驕傲。
身旁,時陌走來,以他素來波瀾不驚的嗓音道:“她說慕家除了她個個能征善戰,今日父親兄嫂離京,定也是瀟灑恣肆,若是身後慢吞吞跟著一輛馬車,反折損了慕家的風采,特意央著我教她騎馬。她說,快馬相送,方是慕家退場的姿態。”
時陌話落,長歌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指他往一旁候著的馬車看去。
好像……是她想多了。
隻見不遠處的馬車上,容菡含笑,徐徐下車來。
慕雲青迎上前去將妻子扶了,返身回來,對長歌笑道:“你大嫂懷了身孕,如今胎尚未坐穩,不宜在馬上顛簸。”
他說著,看向長歌,打趣道:“過意不去得很,如今這下,隻得犧牲秦王妃的姿態了。”
長歌起初震驚,聽慕雲青打趣,也不惱,彎眸笑道:“沒了姿態,卻有後代啊,怎麼說咱們都是賺了呢,是不是啊大哥?”
慕雲青還未說話,慕瑜低斥道:“胡說些什麼,都為人.妻子了,還是如此口沒遮攔,讓秦王笑話。”
時陌眉頭微蹙,長歌忽地返身抱住他一側的手臂,仰頭對慕瑜笑吟吟道:“爹爹你這話說得可就見外了,他如今是我夫君,又不是外人,說什麼笑話呢?”
時陌眉頭舒展,眼中不覺露出笑意,縱容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慕瑜一窒,方覺說錯了話。
但他一對上時陌那雙洞若觀火的眼睛,便忍不住心生敬畏,完全無法像尋常長輩對晚輩那樣隨意。
也隻有長歌能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在他麵前撒嬌胡鬨。
慕瑜輕咳一聲,掩飾尷尬,指使長歌:“我還不知道你,若你能學會騎馬你早就學會了,還能等到今日?快去同你嫂嫂坐車。”
長歌被小看,自然不滿,被激起了好勝心,拉過時陌便要他作證:“你來同我爹說,我這幾日馬騎得如何?”
眾人見長歌如此信誓旦旦,不覺都安靜下來,又期待又有些不敢相信地去看時陌。
隻見時陌低眸,凝著長歌仰起的小臉,忽地勾唇一笑。
他原本就生得那般的驚世風華,此時神情鄭重地看著一個女子,又忽露出溫存笑意,讓人隻覺仿若初春的第一縷陽光,冰雪初融,雲消雨霽。
長歌更是微微燙了臉頰。
卻聽他開口道:“你倒是騎得不錯,隻是隻知道走不知道停,每每見你在馬上我一顆心都懸了起來。為了我不被嚇死,你還是坐車吧。”
長歌:“……”
混蛋!
千算萬算沒算到隊友關鍵時刻竟然叛變!
耳旁,慕雲嵐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惹得長歌瞪完時陌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慕雲嵐無辜地攤手:“你小時候便是如此,隻知道走不知道停,見了有人撞上去……沒想到如今都嫁人了還是沒有長進,我有什麼辦法,我也不想笑啊。”
長歌:“……”
行吧,你們開心就好。
長歌上得馬車,時陌命人將她的馬牽回秦王.府。長歌“誒”了一聲,將頭探出馬車窗外,對時陌道:“我一會兒回來還要騎的啊。”
“你一會兒回來也不騎。”
“那我要怎麼回來?”
“自是與我共騎。”時陌坐在馬上,隔著車窗看著她,神情自若。
長歌臉頰頓紅,低著頭縮回了馬車裡。
一旁容菡以過來人的目光瞧了她一眼,笑得很是心照不宣,見長歌又是臉紅又是微惱在那裡彆扭著,便知道長歌還沒領會到時陌的體貼。
忍不住便笑問:“你與秦王殿下婚後,感情可好?”
長歌轉頭,對上容菡明亮的雙眸,心裡刹那間就領會到容菡的意思了,頓時雙頰更紅。
如果問的是房中感情可好的話……那應該是要上天了。
容菡見她模樣,心下了然,便伸出手握住她的,笑道:“秦王殿下應是聽見我有了身孕,生了警惕,便不敢放任你胡鬨了。”
長歌雙眸頓時睜了個滾圓,不敢置信地看著容菡:“你是說,我也懷孕了而我自己還不知道?”
說完,長歌終於回過神來,忍不住睨了容菡一眼,嗔道:“胡說,我與他成親還不到一月,哪裡有這麼快……”
“就是時間短才要謹慎呢。”容菡笑盈盈道,“這個時候摸不出脈來,又不能排除完全不可能,所以才更要小心啊。說不定此時咱們秦王殿下心中還在懊惱呢。”
“懊惱什麼?”長歌眨了眨眼睛。
“懊惱之前大意,不該教你騎馬啊。”
“……”說得跟真的似的。
……
行至城門口,長歌忽聞後麵傳來馬蹄疾馳的聲音,隱約間夾著男子粗獷的聲音——
“慕兄!”
“慕兄!”
“慕兄留步!”
姑嫂兩人相視一眼,還未識出是誰,馬車停了下來。
不久,那人打馬趕上,長歌隻聽得車外傳來爽朗的笑聲:“慕兄今日離京,怎不等一等我父子前來相送?”
長歌打起簾子,見外頭,是護國公裴茂帶著裴宗元趕來,兩人額上掛著汗水,想是匆匆追來。
長歌在車內與裴家父子見了禮,慕瑜回馬,拱手道:“裴兄當知我,此生最怕離彆,是以各處都去了書信,今日不必前來相送,權當天涯若比鄰了。”
“這是什麼話!”裴茂氣得吹了吹胡子,“你我可是戰場上的交情,豈可與那等逢場作戲的交情相提並論。”
長歌:“……”
裴茂還真是數十年如一日耿直啊,這話說的,言下之意今日沒來的就全是逢場作戲嗎?
見裴宗元在一旁也是一臉的尷尬不自在,長歌方覺裴家往後還有望。
忠勇耿直有時候於武將是好事,但還是需要看大局勢。如今這局勢,裴家還需一個細致的人。
聽說,自時照打了勝仗後,裴家便得到了重用,裴宗元更接了兵部尚書一職。
看這樣子,父子二人如今便是從兵部趕來的。
但走得越高,越需步步謹慎,尤其是在懿和帝手下。
慕瑜雖嘴上說不必相送,但裴茂匆匆趕來相送的情誼,想來也是令他感動的。這便與裴茂兩人,兩人暫借一步說話。
慕瑜提醒裴茂越是烈火烹油之日,越要小心謹慎。
裴茂雖表麵粗枝大葉,但能做到他這個位子,也不會真的徹底眼瞎。聽慕瑜說這話,忍不住歎道:“不瞞慕兄,這半月我過得確然很是惶恐。陛下這忽然間施恩,我心裡沒底啊,慌!”
“但我能怎麼辦呢?我裴家滿門的榮耀全係於我一身,我不如慕兄你瀟灑啊,說交兵權就交兵權,說歸隱就歸隱,裴家上上下下多少人的前程還指望著我?不說彆的,我膝下的那幾個姑娘都還沒嫁人,我若放權了,她們可怎麼辦?哪裡還能議得好婚事?”
“好在長歌如今已經嫁人,後半生有了著落,但想來於你卻是歡喜有之,愁腸有之吧。想你這輩子如此疼愛你的長歌,如今她剛剛嫁人你便離京,與她分離,你可真的放心得下?”
裴茂說話時,慕瑜的目光越過他,輕輕落在遠處的馬車上。
窗簾落下,慕瑜看不見長歌,一雙幽黑的眸子裡頭卻盛滿了溫柔慈愛。
你可真的放心得下?
裴茂問,慕瑜未答,隻是半晌,收回目光,輕聲說了一句:“秦王殿下是良人。”
……
裴茂原想將慕瑜送至城外,畢竟他們不僅是多年的鄰居,還曾經在戰場上並肩作戰。慕瑜阻了他,讓他留步。裴茂再堅持,慕瑜道,天子未必想看到這一幕,裴茂終止了腳步。
父子兩人坐在馬上,目送慕家車馬絕塵而去,如一場繁華盛世的煙花,黯然落下黑幕之時帶起的微末煙塵。
至十裡長亭,最前方的慕瑜忽勒住韁繩,後麵的人自然跟著停了下來。
車內,長歌正向容菡問身孕之事,察覺馬車停下,“咦”了一聲,掀起車簾,探出頭去,卻對上回馬而來的慕瑜。
慕瑜看著她,輕聲道:“就送到此處,長歌,你下來。”
長歌望著慕瑜,眼睛一下子就酸了。
她的手指扣著馬車木製的窗欞,緊了緊,低聲道:“時候尚早,我再送爹爹一程。”
慕瑜黑眸中看不出情緒:“不必了,送君千裡終須一彆,到這裡就夠了。”
長歌眨了下眼睛,一顆眼淚飛快地落了下來。
慕瑜勒著韁繩的手重重一緊,幾乎就點了頭,卻終是挺直著背脊坐在馬上,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長歌坐著沒動。
此時慕雲青與慕雲嵐兄弟也回馬至馬車前,離彆的氣氛陡然間壓下來,迫得人喘不過氣。
慕雲青溫和地笑了笑,道:“這風吹得也不知何時會下雨,長歌,你便隨秦王殿下早些回去。”
長歌還是坐著沒動,靜靜垂著眸子,也不說話。
其實長歌是不敢輕易說話,她怕她一說話就會忍不住哭出來。
這一點,慕瑜父子三人心中皆知。
慕雲嵐霎時心軟,立刻便轉頭去看慕瑜,正要說那便再送一程,還未說話,慕瑜就淡淡看了他一眼。
慕雲嵐噤聲。
容菡見狀,拍了拍長歌的手,柔聲笑道:“咱們是回青鸞郡老家,又不是不知去處。何時得空了,你同秦王殿下回來探親也容易。聽話,下去吧。”
長歌隻紅著眼睛望著父親與兩位兄長。
她抿了抿唇,半晌,壓住了情緒,啞聲問:“再讓我送一程又何妨?我並未拖慢你們的行程。”
長歌不懂,為何一向縱著她的父兄忽然間會如此強硬起來,連這麼小的要求都不肯答應她。
她剛這麼想,慕雲青與慕雲嵐兩兄弟立刻就繳械投降了,慕雲嵐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從來不反對慕瑜的慕雲青開口道:“好,那便再送一程,下一個長亭再下車。”
長歌聞言立刻展顏一笑:“謝謝大哥!”
慕雲青對她溫和一笑,轉頭對慕瑜道:“爹,咱們趕路吧。”
慕瑜這一生,從不對長歌說不,也鮮少對長子說不,前者是因為疼愛,或者說溺愛;後者是因為信任。
慕雲青穩重沉斂,足智多謀,他十三歲上戰場,至今所說的每一句話、所提的每一個建議從沒有出過錯,這樣的長子無疑是令慕瑜驕傲的。大事上,父子兩人幾乎沒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小事上,慕雲青若是開了口,慕瑜便不會再說什麼。
所以慕雲青一開口,長歌便放心了。
卻不想,這一次,慕瑜卻堅持。
他沒有掉轉馬頭繼續趕路,卻是忽地翻身下馬,果斷利落。
長歌愣愣看著他,見他走至車前,無聲朝自己伸出他帶繭的大掌。
長歌看著麵前的這雙手,她至今仍舊還記得兒時這雙手的溫度。爹爹抱她,便是用這雙溫柔的、暖和的手,他什麼都順著她,從來沒有說過“不”字。
小時候,家裡對她最嚴格的人是娘,娘要她看書習字,爹爹卻會帶著她偷懶。她蕩秋千,嚷著太低了太低了,看不到牆外的風景,可是她是慕家上下的明珠,侍女怎麼敢將她蕩得太高?爹爹便將她抱起來,抱著她飛上屋頂。
後來,她便常常坐在慕家中廳的屋頂上,看寧安街前後數條街的風景,再往遠看一些,還能看到遠處的皇宮。
娘嗔爹爹胡鬨,說爹爹是溺愛,爹爹就抱著她,含笑對娘說:“她自小站在高處,看過這世間都在她腳下的模樣,長大後便也會有如你一般的胸懷。”
爹爹雙臂有力,對娘卻極為溫柔。
娘含笑反問:“若是她長大了,要去更高的地方,你也由著她去?”
“自然。”
“若是你去不了呢?”
“那便在底下護著。”
那便在底下護著。
當年,爹爹斬釘截鐵地這樣對娘說。
這麼多年,爹爹從未食言。即使上輩子,他付出的代價是命,慕家上上下下數百口人的命。
長歌飛快地眨了下眼睛,將手輕輕放到慕瑜的掌心。
慕瑜扶著她下車,之後也未鬆開,卻是牽著她的手,父女兩人走至一旁。
時陌見父女兩人走遠,並未跟上,翻身下馬,原地等候。
……
“長歌,彆怪爹爹狠心,爹爹是想告訴你,你我父女不會分開太久。”
走至不遠處,慕瑜鬆開長歌的手,轉頭看著她。
長歌輕點了下頭:“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慕瑜凝聲道,“你以為我們不久會團聚,是因為奪嫡之爭秦王殿下終會勝。待他登基之日,便是我們父女重聚之時。”
長歌仰頭看著慕瑜,忽明白了什麼,她輕輕一笑,搖了搖頭:“哪裡用得了那麼久呢?”
待大局定下,時照入主東宮,他們便會離京,在青鸞郡相聚。
這下卻是慕瑜愣住了,眼中露出驚疑之色:“你知道?”
長歌輕點了下頭:“嗯,我知道,那個皇位,他籌謀多年的東西,他已經讓出去了,讓給了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