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首府的飲食很清淡, 而且十分不規律,因為它的主人薑既望常常忘記吃飯——飯食也好,睡眠也罷,她早就已經是可以遠離這些凡人還必要的活動的真仙了。
但是, 一旦薑既望記起來的時候, 她總還是必定會囑咐廚子做一些飯食, 好使府裡有些生機和煙火氣;
儘管做好飯之後她自己並不怎麼吃, 而隻是靜靜地在桌前閉目坐一會,再使人將食物端出去送給其他人。
雖然不必進食,但做飯總還是能帶來一些熱騰騰的氣息, 讓府裡不那麼孤寂, 也讓王侯貴人們不至於飄飄蕩蕩地飛到雲端上,而離民眾太遙遠。
這是她妻子教給她的話。
她的妻子, 一個講話柔聲細語的溫婉女人, 在外麵時非常尊敬她, 好維護她作為王的威嚴;但一回到府中, 情形就反過來了,薑既望完全順著她。
其實她們相識本也是很普通的故事,沒有什麼蕩氣回腸之處, 一切都很平常:在薑既望及笄時,她的母皇為她舉辦慶禮的同時也給她選好了妻子,一個家世、人品、相貌都很合適的姑娘。
“既望, 你來看——”
年少的薑既望心中有些茫然,但人皇已經將她領到了地方。
那裡站著一個同樣不安的少女。
薑既望呆了呆, 轉瞬之間,便明白了母親的意思。
她從小在紅山書院跟著九輪聖人孟顏深學習,紅山書院可以說是整個歧大都、乃至整個中州裡風氣最為自由開放的一個地方, 學生們甚至敢於當眾議論批評當世最有權勢的人物——人皇陛下和長生世家的家主。
那麼自然,在這裡長起來的薑既望心中也藏著許多自由叛逆的種子,塑造了她的思想和性情。
她看上去,仍然和其他深沉圓滑的皇室子弟沒有什麼不同,但她心裡知道,她又與他們是那麼不同。
完全不同。
薑既望對自己說。
她極渴盼著能夠自己做主,但她又知道自己絕做不了任何主:人皇說什麼,她就隻能照做——她不僅僅是一位母親的女兒,而更多的是一位君主的臣子。
何況她的母皇是一位雄韜大略的皇帝,而一位雄韜大略的皇帝往往也有著獨斷專行的性情,從不能容忍他人違背半分自己的意誌。
“以後,她就會是你的王妃。”
母皇很平靜地這樣說,向她介紹未來的妻子時的語氣與談論一個物件時並沒有什麼不同。
薑既望看了一眼那緊張中含著羞澀的少女,跪伏下去,“兒謝恩。”
除此之外,她還能怎麼辦呢?也隻是謝恩,謝人皇恩罷了。
跟薑既望預料得一樣,她的成婚非常快,而且場麵很大,來的客人也多極了。
皇室宗親自不必說,紅山書院算是她半個家園,孟夫子特地帶著她所有的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們,來為她增添喜氣。
難得的是白澤聖地也親派了使者賀喜,天衍宗的新任宗主雲清池,一個近年來如大星一般奪目耀眼的絕世天才,被世人稱作“冷情冷性第一,寒心冰膽無二”的年輕女人,也來赴了宴,以此表達天衍宗對薑周皇室的尊敬。
甚至於長生世家中地位最為尊崇的謝家,那位總是稱病不出的盲眼家主,也帶著那個凶名赫赫的妖刀刀靈前來出席。
雖然她隻是來打了個照麵便離開,但也代表了謝家的態度。
但薑既望心裡清楚,他們之所以來,並不是為了她,隻是因為她是當今人皇的長女。
人皇陛下的壽數已經很大了……近百年來,人皇的修為一直不能進步,並且似乎將要到隕落的地步。
薑既望將這件事看得很清楚,但她心裡卻很寧靜,半點也不在意,並不跟她的兄弟姐妹一般,顯出難耐躁動的模樣。
她已經決心不去攪入皇位繼承的紛爭之中,而暗自計劃去遙遠的西荒當一個將軍或者牧首——早在紅山書院的書籍當中,她便已十分為那些記載描述而心馳神往:
像那風土人情各不相同的星羅十六部,流淌不息的天恩河,埋著神祇遺骨的太古戰場,鐵獸脊背般起伏千裡的萬獸山脈,昆侖神山上居住的金發神族,還有那神族的棄獸,美麗驕傲的碧尾獅……
這一切的傳說,一切的景象,都使她年少的、渴望自由的心感到一陣激動的戰栗。
最重要的是,西荒人樸實而又善良,是一群純粹熱心、赤忱單純的好人,那裡沒有中州式的陰謀詭計,更沒有什麼暗流漩渦、明槍冷箭,她極盼望能在他們之中得到真正的休憩與安寧。
但是現在,她不能輕易脫身,薑既望攥了攥衣袖,又慢慢地鬆開。
因為她有了妻子,她不再能一走了之了。
一個隻見過一麵的妻子,她想。她甚至連她的名字都沒有記清楚——隻記得裡麵有一個桃字。
夫子爽朗地笑著來跟她碰了一杯酒,薑既望連忙弓下身,將自己的酒杯放在老人的杯沿下首——這不僅僅是出於遵守禮儀,更是因為孟夫子是一位真正的寬厚長者,他的學問品行沒有一個不讓她佩服。
她看待他,就像看待自己的爺爺一般親近。
“既望,”老人微笑著拍了拍學生的肩,眼裡融著親切和藹的光,“今天過去,你就成婚了!是大人了!你可開心?”
……談不上開心,也談不上不開心,薑既望這樣想著,不動聲色地含著笑點了點頭——作為皇室的子弟,她天然地有將自己的情緒遮掩得天衣無縫的本領,這是無師自通的。
“是麼?”
夫子看了看她,仍舊溫和,不置可否,但薑既望卻輕輕地低下了頭——
她不願意正大光明地在自己的老師麵前說謊,而且夫子的銳利眼光,並不一定就能被她蒙騙住。
“其實,這也不見得不是好事……”
過了一會,老人才這樣沉思著低聲說。
“有的時候,出自好意,反而辦的事情很壞;最壞的心,反而能結出來最好的果來。”
九輪聖人站起身,將秀美精致的酒杯在手裡無意識地摩挲了一圈。
他將酒杯重又斟滿,遞到薑既望手中,點頭微笑,“讓這株桃枝到底結出顆什麼果子,就全看你的選擇了,既望。你是聰明的孩子,也很重情……這在薑周的皇室子弟裡,是很少見的。”
薑既望沉默半晌,將杯中酒一飲而儘,“既望明白。”
然而回到屋室中,迎著那少女期冀羞澀的目光,她到底還是不能做到——不能若無其事地輕易做一個稱職的妻子。
這算怎麼回事呢?她薑既望,並不是對隨便一個人都會動心動情的。
“睡吧,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她握了握少女的手。
少女當然不敢違抗。
論年紀,她們其實相當;但論家世,論修為,論學識,自然都是薑既望更好些,這些東西有時會組成一道無形的障礙,讓這看似溫柔、其實不可接近的皇女離她仿佛更加遠了。
但她畢竟是她明媒正娶的枕邊人呀……
聽著薑既望的呼吸聲,少女不聲不響地掉下幾滴淚,又咬著嘴唇使自己一絲動靜也不發出來。她不願意吵到勞累了一天的薑既望。
在看薑既望第一眼時,她便覺得動心。那溫雅美麗的皇女隻是朝她一笑而已,便讓她在人皇麵前的緊張消弭了大半。
在黑夜裡,薑既望悄悄地歎了一口氣——她雖然尚且年少,但修為已經很好,能將身旁少女極力忍耐的啜泣聲聽得一清二楚。
“彆哭了,好不好?”她轉過身,輕輕地拉住少女的手,笨拙地安慰。
“我隻是……有些不習慣而已。”
薑既望將少女被眼淚打濕的發絲替她彆到耳後,委婉地說:“何況我們的年紀,也不是太大。”
少女一下子便不哭了。她覺得薑既望的聲音簡直像什麼叫她起死回生的靈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