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葵的眼睛出問題了。
也許被電光球近距離直射過的關係,也可能是異種心臟爆炸帶來的後遺症。
總之,她的視力大幅退化,無論看什麼都近似抽象的油畫。視野內一團團淩亂放射的線條,搭上不規則的圖塊,世界簡化到極致,變得怪誕而美。
她看不清東西,這意味著她無法獨立完成許多事。例如清理自己。
天隻亮一會兒便暗下來,祁越燒好兩桶熱水。
沒有花灑,沒有浴缸,林秋葵坐進一個很大的木盆裡——大概。沒有沐浴露,沒有洗發露,蓬鬆的發彎曲垂下,似動物綿軟的尾巴蜿蜒地浸泡水中。
她用半塊皂角大致清洗完身體,剩下背後難以觸及,挽起濕漉漉的頭發,交給祁越搭理。
祁越低眼看著那片背,近似於看一張纖薄的白紙。細瘦的骨骼輕微突起,原本完好的皮膚被無數凝血的咬痕、青紫的淤痕破壞。
他一聲不吭,握著皂角用力地擦拭一遍又一遍,非但沒能讓那些刺眼的顏色消退,反而迅速泛起一層新的嫩紅色。
不準的林秋葵下意識的瑟縮,好像突然反應過來這些傷痕其實來源於他。全部是他。
——疼不疼?
他應該問的。
他沒有問。
皂角打手心滑落,祁越隻是沉默地撿起來,而後放輕力道,放慢動作,用史無前例的細致完成這份工作。
在此之前,他數不清多少次吵著要洗澡,兩個人一起洗澡。
然而這件事真正發生了,或許,誰都沒想到竟是這種情況下。
洗完澡,祁越用一條光滑的動物皮包住林秋葵,替她擦乾身上的水珠。
長繭的指腹揉搓過發尾,萬分親昵地貼著脖頸。
麵對順從仰起臉龐的林秋葵,他會撫摸她,親吻她,卻始終不肯和她說話。
“我餓了。”林秋葵散著半乾的發,雙手捧著水杯,低聲問:“有吃的嗎?”
祁越轉身到角落,從一筐雜亂的工具箱裡找出一條細長的鐵鏈。
他把鏈條的一端係到她的腳踝上,哢擦,像鎖住一隻漂亮的小鳥,再把另一端捆於堅固的柱子,整整六圈。接著撿起刀,準備外出找食物。
“等一下。”林秋葵叫住他。
她是失明的人,再也無法飛翔的鳥,循著朦朧的圖像,雙腿□□地、跌跌撞撞追到他的身前。
“食物,被子,還有避孕藥。”
“你知道什麼是避孕藥嗎?”
回答她的僅有一成不變的死寂。
沒有人的地方不可能有藥,想要藥就得前往人群。
“不要殺人,祁越,我們已經殺了太多人。”
她說著,踮起腳,一個很輕的吻落在下巴。
祁越擒住她的小臂,將她拉回木床邊。
而後砰的一聲,他甩門離去。
而她在說:“早點回來。”
祁越走後,木屋裡靜得落針可聞。
林秋葵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放空了一會兒,雙手撐床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摸索著走向門外。
鐵鏈晃動,嘩嘩作響,有限的長度剛好夠她走到房屋邊界線。
推開門,大片大片灰調的藍紅色填充視網膜,遠處依稀傳來幾聲鳥鳴。
左腳無意間踢到什麼東西,咕咚,掉進水裡。
——原來這是一座建在湖泊上的叢林木屋。
林秋葵弄清自己所處的範圍,連喊幾聲係統沒得到回應,披著皮革坐下。
風呼呼吹拂臉龐,周圍沒有一絲聲響,這個節點,全世界蕭條得仿佛隻剩下她一個人類。
她沒有事情可以做,又有太多東西應該去想。
可是她有些疲累,有些倦怠,也有些厭膩,因此終究什麼都沒做沒想,隻是那樣坐著。
坐著。
不知過了多久,一抹混著白金色的影子,自遙遠的湖對岸,轉眼現身於她的麵前。
“企鵝。”
他豎起手指,碰一下她的額頭。
“熱的……活著。”
“妮妮。”林秋葵認出他:“你能連著說話了?”
記得上次對話,他還隻能一兩個字一兩個字溫吞地往外蹦。
“能……不能……?”
唐妮妮偏過腦袋,沒法回答這種問題。
“娜娜她們怎麼樣,都還好嗎?”
有飯吃,有地方睡覺,每天都在打架。
每隻小動物都變得不愛說話,鬆鼠不看書,不做作業,也不玩遊戲,經常蓋著被子偷偷哭。
這是好還是不好呢?
唐妮妮不知道。
他往前靠了靠,還像以前那樣低下頭,用額頭碰碰林秋葵的手腕,隻說:“企鵝,不好。”
她很不好。
看著還好,其實不好。
這不是唐妮妮用眼睛看到的,而是以動物的直覺感覺到的。
他覺得林秋葵快要‘壞掉’,需要‘修理’,但又不能偷偷帶她去找醫生,因為會被祁越殺掉。
對了,祁越以前也想揍他,經常說要揍他,其實都沒有揍。
但現在的祁越不是祁越,變得很奇怪,說不定真的殺他。
小浣熊讓妮妮不要惹祁越生氣。
小鬆鼠說妮妮絕對不能再死掉。
想起另外一隻小動物的囑托,唐妮妮摸出隨身攜帶的百寶袋,嘩啦啦倒出一大堆收集品。
閃閃發光的異卵、玻璃球,形狀漂亮的貝殼、鑽石,甚至有一顆紅豔豔的寶石、兩朵瑩亮的白玉雕花……
唐妮妮如數家珍,一一放回到心愛的收藏袋裡,最後小小猶豫一下,把一封折疊的信、那顆紅寶石、以及兩顆他最喜歡的藍紫色玻璃球——他剛剛放進袋子又超級珍惜掏出來的,通通遞給林秋葵,塞進林秋葵的手裡。
“禮物。”
他說。
企圖用最笨拙的辦法讓傷心企鵝高興起來。
“謝謝。”
林秋葵笑了笑,低下頭,雙手沿邊線描摹自己收到的禮物,臉上流露出幾分平淡的遺憾。
“我病了。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看信。”
她問唐妮妮能不能讀信。
唐妮妮連連搖頭,隻認得很少的字。
“那就沒辦法了,你先回去吧。”
大風吹得叢林簌簌作響,漫天楓葉席卷。
唐妮妮帶著信走時,林秋葵腳上帶著鐐銬,靜靜坐在門邊。
大約過半小時,他全身掛滿東西,抱著一台複古款式的錄音機回來。她仍坐在那裡,形同一座蒼白的石像,沒有動過。
第三個按鈕。
給企鵝聽。
唐妮妮記得自己要做的事,按下播放鍵。
磁帶順時針轉動,錄音機首先發出一陣滋滋的電流聲,隨後響起葉麗娜的聲音:“秋葵,你終於醒了。”
“今天是2023年9月23日,距離你陷入休眠的日期過去一年有餘。這一年來發生了許多事,也許你會好奇,也許不會,為什麼此時此刻你身邊隻有祁越,而我們都不在。無論你還需不需要我們,現在我將告訴你原因。”
“去年六月,你與童佳組成的特彆行動隊返回地麵前,夏叔一再確認過,你的身體已終止所有生命活動,失去生命體征。——我沒有惡意,不過以傳統的物理定義而言,當時的你無異於‘死去’。離開研究所後,祁越趁我們不注意帶走了你,從此人間蒸發。”
“我們沒有放棄過尋找你們。大約在第四次倒計時結束後的第四個月,由童佳組織發起的全國異能者聯盟初具規模,國內有組織的異能者們與b級異種初步形成穩定的對抗局勢。聽說有酷似祁越的人常在沿北一帶的荒山出沒,我們用一周時間收集線索找到這座山。”
“可能是我們來得太晚。我們來的時候,祁越已經同你在這座廢棄的木屋住下。四個月不見,他像變了一個人,不願意和任何人交談,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也不接受我們的物資。為了確認你的情況和他的精神狀態,妮妮娜娜連續三次被他重傷,連樂樂、夏叔都險些死在他的手裡。”
“——沒有你,他徹底跟我們劃清了界限。”
“不僅我們有這樣的經曆。2022年7月、8月、9月、10月,自倒計時降臨,幾乎每個月都有人因蓄意接近或無意經過這座山而遭受祁越的攻擊。據周邊異能者聯盟統計的數據,從去年六月到今年一月,祁越先後殺死五名執意進山的c級異能者,重創將近三百名沒能在第一時間遠離山區的異能者,並永久性‘奪走’他們的異能。”
“此外各個地區從他手下逃生的輕傷者、因他引發的騷亂,被搶走商品的商人更是不計其數。”
“祁越的行為逐漸引起眾怒,一月,異能者們第一次自發組織‘討伐’。”
“二月份,應廣大民眾與異能者的要求,異能者聯盟派遣四支隊伍,分彆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發起包抄。”
“有關這件事,抱歉秋葵,祁越的無差彆攻擊傾向太重,除妮妮能卡關鍵點自如地切入或脫離戰場,就連娜娜也無法隨意加入混戰。我不能讓她冒險。所以那時的我們不但沒法阻止異能者聯盟的決定,絕大多數時候,也幫不上他。”
“他們衝突最嚴重的一次、戰況最慘重的一次是在三月底,祁越獨自麵對近一百名有備而來的異能者。那天的戰鬥持續了六小時,從山腳到半山腰一帶的樹木、溪流都被鮮血染紅。那也是祁越離失敗最近的一次,他失去意識,倒在湖邊,直到第七天才睜開眼睛。”
“四月至五月間,部分幸存的異能者向聯盟總部提議鏟除‘墮落者’祁越,好在那時童佳作為聯盟發起人仍擁有一定的話語權,多次當眾回絕提議。那之後,隨著時間的流逝,祁越‘山鬼’的名號廣為流傳,便再也沒有好事者敢輕易打這座山的主意。”
“忽略妮妮和一個名叫祁嶼的異能者,祁越劃定的領領域再也沒有過入侵者。而在其餘地區,當祁越擅自出現在荒僻的叢林,道路,或是基地集市時,人們對他唯恐避之不及。”
“以上是你昏死期間有關祁越的事,接下來,我必須轉述一些更重要的信息。”
大約想給她緩衝的時間,說到這裡葉麗娜停頓一分鐘,才繼續道:“2022年6月,你們還在進行地下冒險時,杜衡針對廣海基地采取的政策被公之於眾,受到群眾討伐。一夜之間,他的家人、秘書、包括顧海洋上將,悉數死於不知名的異能者伏擊。在完全銷聲匿跡前,杜衡做了三件事。”
“第一,采用小道消息和八卦的形式極力宣揚他家人及顧上將的遇害故事,使廣大人民群眾意識到個彆異能者仗能行凶、無所不為的特性。”
“第二,始終堅持‘絕不對外開放軍械庫’的原則,以身作則,為後續一係列事件中全國各地高達90%的軍械庫完好率打下基礎。”
“第三,他將手中近八十萬兵力按數量均分四分,其中一份交予前國防副部長呂長虹,兩份派完各個基地以備戰亂。”
“而最後剩下的那份,將近二十萬兵力,他留給了你,秋葵。”
“有關這部分兵力——他僅有的全部武裝力量,沒有人知道他這樣安排的緣由。對此我唯一了解的是,或者說舉國上下不論異能者或非異能者,幾乎所有人都清楚的現狀是,武裝隊非命令不從,非你不認。”
“倒計時後,這支隊伍依照杜衡最後一道命令,不曾介入任意權勢的鬥爭,不曾參與任意形式的戰鬥。他們陰差陽錯地變作全國現今最集中也最私人的武裝力量,至今仍獨立駐紮於靠近邵京的一座廢成之中,靜候你的指令。”
“其次要說的是全國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