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漫漫,九百裡路,在現代社會雖然不算什麼,在這個時節就很算什麼了。尤其是攜妻帶子,奔赴征途。薑氏恐兒女路上寂寞,也是她自己寂寞,便將孩子們叫到自己車上來了。
因為走得遠,又是往落後地區去的,這一次的東西格外齊全,連馬桶什麼的都有。蔣氏還給薑氏帶了好些工具,送了她十幾個匠人,包括木匠、繡工、裁縫、鞋匠等等。楚氏更實在,給打包了一個郎中,小型藥櫃加藥材用了三輛車來裝。顏肅之的老師對他期望頗高,夥同他的同學們一起,送了這貨一車的書。都是新式裝釘的。顏肅之夫婦格外看重這車書,派了六個部曲專程跟車。
知道的說是縣令赴任,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家舉族遷徙。
一路上,顏神佑還好些,父母已經不會很督促她的功課了。薑氏現在的主要精力在六郎身上,薑氏不知從何處聽來的風俗,小孩子起名要晚。反正還沒到上學的年紀,不起名字,隻叫個排行,大家也都知道說的是他。現在小朋友依舊叫做“六郎”。
六郎在同齡人裡,算是發算得相當不錯的人,智商在平均線以上。可薑氏依舊有些遺憾,拿顏神佑這個非正常人類來作比較的話,六郎這個男孩子就顯得弱了些。薑氏不得不打疊起精神來,給六郎上些基礎課。有了這件工作,倒顯得旅途不那麼揪心了。
顏神佑在一旁聽著,有時候覺得有趣,也自告奮勇地教一教六郎。識字卡片是她做的,這隊伍裡又跟著好些個匠人,偶有新主意,便可支使人去做了來與六郎玩耍。譬如做了好些有趣的小動物,皆有成人拇指大小,拿來教六郎數數、做加減法。
薑氏見了,忙說:“不要用這個,他還小,東西太小,不防他咽了就不好了。”
顏神佑有些訕訕,阿琴道:“怪好看了,我給小娘子收起來,以後拿來賞玩也是不錯的。”說著就取了張帕子給包了起來。
薑氏道:“這法子倒也不錯,彆做小東西了,太大了他又玩耍不起來,依舊給他畫畫兒罷,你給畫兒上了顏色,也是一樣的。”
母女倆旅途之中便以此為樂。薑氏自幼經淑女課程訓練,懂得不少,隨行又有許多書,雖不嚴督功課,卻也不時抽幾本書來與顏神佑讀。到這個年紀,倒可讀一讀《女範》了。這書與顏神佑穿越前那個時空的《女訓》、《女則》如出一轍,不外是些女子要賢良淑德一類的。
顏神佑讀得無趣,然則薑氏在側,她又不得不背。背著背著,就忍不住給它曲解一下,然後悄悄跑去與顏肅之吐槽。顏肅之聽了,不由沉思:“你這麼說,倒也十分恰當。隻是不要外傳,傳出去,於你名聲有損。”
顏神佑笑道:“這是自然的。”在她眼裡,什麼女則女範的,光看字麵意思,你就傻了。忍不住就抬筆在扉頁上寫道:頭一條要緊的,是選丈夫的時候腦子不要進水!
被薑氏發現了,抽起書來就要揍她,手抬到一半,又緩緩放了下去:誰說不是呢?薑氏想了想,就蘸上了墨,在這一條下麵給塗了條注——這條是顏壽說的,本書隻許本家內部誦讀,絕不許外借。
顏神佑被掛牆頭,頗覺委屈。跑去跟顏肅之訴苦,顏肅之笑道:“這不正好?這整本書都是你的了,你想怎麼注、便怎麼注。悄悄告訴你一聲兒,這書可是你娘十分用心抄來的,肯讓你批注,你天大的麵子了。”
秀恩愛真是要閃瞎人眼了!太討厭了!顏神佑氣哼哼地跑去玩六郎了。
六郎看到她來,叭嗒叭嗒走了過來,仰著小臉兒叫一聲:“阿姐。”
顏神佑蹲□來,捏捏他的小胖臉:“想阿姐了沒?”
六郎有點鬱悶:“想了。”
顏神佑再笑問:“阿姐好不好?”
這個無聊的女人!六郎嚴肅地道:“不捏臉就好。”
顏神佑黑線!
薑氏在一旁看了,笑得花枝亂顫:“叫你再逗他!”
顏神佑看薑氏手裡拿著件小衣裳,看著像是給六郎的,順手撈起六郎抱了過去,口裡問:“都住下來了,阿娘也不歇一歇?”
薑氏歎道:“他要三歲啦,這生日怕也做不熱鬨了,我給他做件兒衣裳罷。”
顏神佑一想,也是,不由開動腦筋,開始想自己要給六郎和顏肅之什麼禮物。薑氏見她一臉深思的蠢樣,忍不住指點道:“凡送人禮物,總是要看情份的,新奇貴重反在其次了。”
顏神佑道:“不是說投其所好麼?其不能投其所好,便要取貴重。總是為人做臉。”
薑氏嚼著這“為人做臉”四個字,半晌,展了眉眼道:“正是如此。隻是值得這般費神的人不多了。自家人,明白人的心,也不須你想太多。”
母女兩個便就這禮物問題,展開了討論。六郎坐在母、姊中間,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也不知道他聽沒聽懂。反正,他是一點也沒鬨,隻是兩隻小胖手不太老實,一會兒摸摸自己的嘴巴,一會兒拉拉自己的耳朵。小腦袋也轉來轉去的,誰說話他就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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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肅之因向楚氏申請了要去塢堡取給養,順路拐到了塢堡那裡,給部曲客女都放了假,使他們回家道彆。顏神佑想了一想,向薑氏請示:“既在此處停留,又將遠行,不如便將二女放回家中,如何?”
薑氏道:“不必了,哪裡養不了這一個人呢?你當知道人固有愛恨,然凡事當三思,人是你選的,她父親又有用,放你身邊,好讓你長長記性罷。”
顏神佑訕訕地答應了。
在塢保停留不過三日,修整完畢,再上車時,薑氏惆悵地道:“初來此處,覺得不如京師,現在看來,讓我住這裡也是不錯的。”
顏肅之聽了,彆一彆頭。顏神佑道:“阿娘焉知到了歸義便不如這裡了呢?”
薑氏雖是讀書識字,這地理知識確實不太好,對歸義縣的印象也不怎麼樣。隻知道地方大、窮、人少,怎麼能比得上顏氏塢堡這裡?顏啟雖然腦殘了一點,但是選址的眼光還是不錯的,此處又是楚氏經營,是在一個已經敗落消失了的家族的產業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比起歸義那種將將開化的地方,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她是主母,自然知道這裡麵的不同。
是以薑氏隻是笑笑:“你既這麼說,到了可不許嫌棄不好。”
顏神佑聳聳肩:“哪怕住到樹上,我也不嫌棄。”
顏肅之此時才露出笑影兒來:“你還想著爬樹!再淘氣,仔細罰你閉門思過。”
顏神佑衝他比了個豬鼻子,一甩走,爬上車去了。薑氏在她背後說了一句:“這孩子。”
顏肅之道:“她尚且不以為意,娘子又何須愁苦?我們一家,總是在一起的。”
薑氏道:“也對。”若讓她來選,現在的顏肅之,與病患顏肅之,她寧願要現在這個。
顏肅之道:“好啦,該趕路了,上車罷。”
顏神佑依舊與薑氏一輛車,車裡放著六郎一隻。六郎似乎對塢堡還有一點點印象,車行的時候,他還伸著腦袋試圖衝破車門往外看,被顏神佑捉回。給他掀開了車窗上的簾子,放他趴在窗子上四下打量。
薑氏也沒攔著,隻歎了一口氣,又振作起來,對顏神佑道:“到了歸義,當有縣衙,咱們帶了匠人,若覺得不好,可先修葺,隻是修葺的時候怕要擁擠。”
顏神佑笑道:“就算不用修葺,咱們這麼些個人,恐怕也是要擁擠的。”
薑氏心裡就有些沒底了:“這可怎麼辦呢?”一般城池的麵積都是有限的,裡麵的空地不可能太多,這一次光部曲就帶了三百人,還不算其他的,可要怎麼安排呢?顏肅之是取了些帳篷帶著,但不能讓人一直住帳篷,不是麼?天暖的時候還好,天冷了,這就是虐待了呀。
顏神佑神神秘秘地湊過去道:“阿娘以為,阿爹帶這麼些人是去做什麼的?”
“嗯?不是護衛麼?聽說還有山民不馴服。”
顏神佑偷笑兩聲:“三百人,夠建座塢堡了。”
薑氏下巴都要掉了:“那種地方,建塢堡做甚?”
顏神佑摸摸下巴,手被薑氏拿了下來,她又換了另一隻手來摸:“阿娘聽我說,且彆管這些細枝末節了。那麼大的地方,哪裡放不開人呢?我看了輿圖,那裡平坦的地方也是不少的。盛得下這些人,也能開荒。高祖時,朝廷還頒令鼓勵墾荒呢。招徠流亡怕是有些難的,那地方肯去的人不多,咱們自己墾荒,總是行的罷?”
薑氏萬萬沒想到顏肅之打的會是這個主意:“你爹告訴你的?他怎地不與我說?”
顏神佑回過神來:“嘿嘿,我猜的!要我就這麼乾。嗬嗬。”眼看著要有動蕩發生,當然是要積蓄力量啦,在京城那裡,僧多粥少,不對,粥不少,但是都有人占著了,不大好搶。不如去偏遠一點的地方發展,而且歸義縣偏雖偏,卻有驛路通的。離京九百裡,離顏家塢堡卻沒有這麼遠。
這個時代也沒有限製官員不能在轄區裡有田產,更不能阻止他“帶頭墾荒”。如果當地有隱田,那更好了!你不是沒登記在冊嗎?那就不是田!你說是田?繳稅先?
至於當地士族,識相還好,不識相,揍你都是輕的。顏肅之的功課做得挺好,當時能算是世家的,就是一個盧氏,除了他們家,其他號稱的士族,多半是冒充的。盧氏是經了變故,在富庶的地方與人爭不起來,才到了歸義重新圈的地,他們是在朝廷掛過號的,被譜學家們承認的。
其他的,都是西貝貨。
薑氏猶不信,她還是覺得歸義這個地方,如果丈夫不得已被分過去了,那她就跟著去,是做好了受委屈的準備的。現在聽閨女這麼一說,忽然有種開辟新天地的錯覺,仿佛是去享福的,完全轉不過模式來。
當天晚上,一家人休息,薑氏看顏神佑又跟客女們一處擊劍玩耍了,命阿方看好六郎,她便來問顏肅之。
顏肅之聽了她說:“你要往歸義去安家建塢堡?”大驚道:“娘子如何得知?”
薑氏道:“我聽神佑說時,還不肯信,怎地她異想天開,你也一樣?”
顏肅之終於逮著機會跟老婆解釋了:“這是我深思熟慮過了的。歸義這地方,並沒有想象那麼差,真個差了,我便自己來了,怎麼會拖著你們一道?”將他的分析一一說了,且說他曾讀書,發現越往溫暖濕潤的地方去,物種就越多,成熟期也短,等等等等。至於薑氏擔心的什麼煙瘴之類的,他也帶了郎中和藥材。
薑氏還是有些將信將疑,卻將兒女看管得緊些,隻要有水土不服的樣子,立即叫停,喚郎中來診治。
幸而顏神佑姐弟倆基因還是不錯的,倒是很健康,六郎路上打過幾個小噴嚏,喝了兩天藥就好了。顏神佑連個噴嚏都沒打,還軟磨硬泡要騎馬——也得到了顏肅之的首肯。她開心時,還馬上射兩把箭,可惜這項技術以前沒學過,頗失水準。顏肅之興趣來時,倒教她幾手。
顏神佑索性將客女們也喊了來,一齊練飛。顏肅之受到了啟發,一路上本就以軍令管束部曲,此時正好訓練一下行軍與騎射。然而他隊伍裡的馬匹並不多,隻有五十餘匹,部曲倒有三百人,不得不輪流練習,還要愛惜馬力。這讓顏肅之覺得十分蛋疼,發誓到了歸義之後要圈地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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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義在京城之東南,初行時還不覺得,走著走著,就猛然覺得風也柔了水也潤了。再行不數日,就陸續看到許多矮丘,山色青翠,顏肅之的生日也到了。
顏神佑送的禮物是一雙鞋子,薑氏給的是一套衣服,顏肅之十分感動,在收到了六郎趴地祝壽之後,又親了兒子一口,忽然覺得此生圓滿了。偏在此時,外麵響起了馬蹄聲,眾人都奇怪,這裡已近歸義縣,地方頗為偏僻,驛站也小,部曲們都住著帳篷呢。哪裡又會再來人?
待馬蹄聲歇,來者問的卻是:“前麵可是顏令家?”
何大郎出迎道:“正是,爾等何人?”
來人道:“我是唐虎賁命來與顏令祝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