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肅之這一輩子還沒有活到三十歲,在這二十餘年的生命裡,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時間是個模範好人,也就是中間出了點故障,中二了那麼幾年。那幾年可真是讓周圍所有的人都跟著頭疼。讓他沒想到的是,六月債,還得快,自打他恢複正常開始,他自己的閨女就開始變得不讓他省心了。他不讓人省心,還有可能恢複。這閨女的抽筋,似乎永遠也沒有好的希望,並且越來越抽。開始隻是挖坑埋叔叔,現在輪到變神棍了!
一聽顏神佑說“又想做夢了”,顏肅之忍不住全身緊繃,連菊花都跟著一緊了。盧慎覺察到身前半步處顏肅之的狀態,眼睛裡露出了疑慮。他早就猜著了這曲轅犁是顏神佑的手筆,否則何以弄個小娘子過來指揮木匠呢?雖然顏家不是什麼名門,可薑氏卻是實打實的家風嚴謹的人家出來的。
現在一聽到顏神佑這般說,盧慎心中的疑惑更甚,拿眼睛一看顏肅之,這個一向穩得住又有些無賴氣息的上司居然感化了。盧慎心裡的疑慮慢慢地發酵,越變越大,接觸到了真相——原來真的是小娘子。
托夢這檔子事吧,史不絕書的,是以不特顏肅之在聽到女兒說什麼死老頭托夢造個曲轅犁的時候沒有當顏神佑是個小瘋子。便是是盧慎,見了這父女倆的互動之後,也有一種恍然大悟之感了。原來如此!
說來盧慎也不算是不博學,更絕稱不上愚昧,卻對天地鬼神,帶著一種理智的敬畏。事實上,幾乎所有這個時代的人,哪怕再有獨立的思考,也還是要迷信的。1
於是,當顏肅之結束石化狀態,左右一扭脖子的時候,更蛋疼了。小東西,你那是個什麼表情啊?!顏肅之神色複雜地揪過女兒,鬱悶地問:“你又夢到什麼啦?”
口氣雖然比較輕,可是作為一個負責任的父親,顏肅之心裡已經對咆哮開了——你怎麼總是做奇怪的夢啊?!繼續這麼夢下去你還嫁得出去嗎?!你爹起步雖然辛苦一點,可是真的不用讓自己閨女當神棍啊!哪裡來的混賬神仙啊?求放過啊!不要再來禍害我閨女了!不用我閨女這麼當神棍,老子也能起步發家,就是慢一點罷了!
這個時候,顏肅之還不知道,他閨女裝一次神,對他事業的加速作用可不是一點半點。
顏神佑當然也不知道顏肅之的心理活動,她隻是看到了顏肅之的一張便秘臉。托夢什麼的雖然比較容易當成個托辭,可是總這麼夢著,如果聽眾是個聰明人,也確實夠讓人無語的了。
她這也是沒辦法了,她剛過十一周歲的生日沒多久,根本還沒成年。而曬鹽需要廣闊的場地,所謂鹽田,聽起來就知道麵積不能小了。以歸義之大之窮,就她爹目前的困境而言,缺錢是肯定的。鹽從來都是錢,如果想儘快解決困境,可不是簡簡單單幾畝地曬鹽能夠解決的再者。
以一個未成年,跟親爹要個幾百上千畝地來曬鹽?她爹但凡智商超過六十,都不可能痛快答應了。她也在薑氏不方便的時候掌過家,門庭整肅,要是關於家庭的事情,她直接提出建議,倒有八分把握父母會答應。可這批出這麼多地來玩耍……
沿海的土地,雖然有些灘塗之類的還有些是鹽堿地,幾乎沒什麼產量,要讓顏肅之下定決心扛住壓力圈出幾百上千畝的地來——還沒有墾荒這樣的借口,還得派人來看護著——顏肅之再疼閨女,也很難同意。如果顏神佑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光憑耍賴堅持,等待她的,可能是薑氏的家法。
所以,顏神佑權衡之下,還是決定再當一回神棍。曬鹽這回事兒,兩輩子都沒人教過她。她會這個,隻不過是作為一個大吃貨國子民對於吃的天然熱愛而已。有一部風靡國人的報社增肥片,就叫做《舌尖上的中國》,裡麵也有關於曬鹽的內容呢。當時就想,原來鹽焗雞要這樣的粗鹽做出來的才好吃啊!2
就這麼記住了!然後就手賤地查了一點鹽田的資料而已。
反正吧,得需要比較多的土地。
顏神佑沉默了片刻,居然很冷靜地沒有被顏肅之給套出話來,她說:“這個得夢著了才知道啊,我就是覺得又得做夢了。”然後一抹臉,鑽進車裡去了。
薑氏聽了,心中也是驚駭的。如果說顏神佑上一回“神仙托夢”讓她覺得算是“異征”,生出些個女兒應該會有大造化的感覺來的話。那麼這一回,她也跟顏肅之一樣的憂慮了:這情況有些不對啊,神神叨叨的,彆有什麼問題吧?這要嫁不出去,可怎麼辦?
六郎是不明所以的,雖然力圖保持老成狀態,還是忍不住咬了咬手指頭——這都是怎麼了呢?
因為有了這一出,整個出巡都有點不太痛快了。
因為走得略遠,當天沒能回到縣衙,就在海邊不遠處休息。這一晚,除了六郎大家都沒睡好。最苦逼的非顏神佑莫屬,她心裡明明藏著事兒,還得裝成自己睡著了,夢裡還遇到了個神仙。可實際上,上到爹娘、下到侍女都張大了雙眼,盯著她,被這麼些人盯著,能睡著了才怪。
顏神佑將臉麵向牆壁,身子蜷著,隻覺深身燥熱,還不敢翻身。最後實在忍不住了,掀起被子爬了起來去找她爹。
顏肅之也沒睡,跟薑氏都在等著呢。
顏神佑深吸一口氣,大步走了進來:“阿爹……”
顏肅之:“嗯?”
顏神佑磕磕巴巴地道:“這回是個一身白衣服的女人……”
薑氏手裡的茶盞落地,濺了一身的水都來不及擦:女鬼嗎?!!!
就聽顏神佑道:“她說,可是不廢柴鐵,隻消一點點人工土地,就能產鹽,日日不息。”
顏肅之:(⊙o⊙)!
顏神佑唯恐他不信,焦急地道:“是真的!隻消將沿海這些個也種不了糧食的廢地拿出來,引水來灌,先取鹵,再往上引,天氣好時,一畝田地能有幾十斤鹽出來!這是鹽田曬鹽的法子!”
薑氏:(⊙o⊙)!
薑氏手上是有這煮鹽的生意的,聽了之後倒吸一口涼氣,喃喃地道:“若真如此……煮鹽的就……”
顏肅之早將身邊的人清理過一回了,留下的都是信得過的,便是盧慎等人,他都沒留呢。聽了這話,又將四下人看了一回,且起身,親自往屋外察看了一回。回來又細問顏神佑:“這是真的嗎?”
顏神佑被他那嚴厲的目光盯得額頭冒汗,從來沒見過顏肅之這般認真地盯著她過。顏神佑穩了穩神,堅定地點了點頭:“是的,白衣服的女人就這麼說的,她就她就是……”說到這裡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她就是什麼?”
“鹽……”這話編的,自己都覺得不對味兒了呀。
薑氏低頭一想,抬起頭來,麵對顏肅之的時候,表情又恢複了平靜:“郎君,神佑上回說的,不是也應驗了麼?且這鹽與君家姓氏同音,想是天意也說不定。”
真能出鹽,這什麼神棍之類的,就都是小事了。
前麵說了,生產那麼一點點鹽,就要幾百斤的柴,還要有人工之類。這個隻有一點看守的人工,幾乎是無本而萬利。國家又沒有實行食鹽的專賣,隻消交一點點的稅,餘下的都是自己的。再有,曬鹽的成本實在是太少了,隻要有海水有地有太陽——這些在本地,也都是免費的。價格優勢不要太明顯,大了不好說,真的試行成功了,以歸義海岸線之長,顏肅之壟斷一州之食鹽未嘗不可。到時候,隻有他產量不夠,彆人才能逃過一劫,否則其餘賣鹽的就隻好被他擠兌死了。
想到這裡,夫妻二人的手一齊劇烈地抖動了起來。
薑氏自己就是賣鹽的,她看到了無數的利潤。
顏肅之想的更遠,設若真的可行(這個他已經信了一大半兒了),彆說控製歸義,好在將來的亂局中謀安生立命,便是趁機發家,也是指日可待的。食鹽這東西,還不像是糧食,再貧瘠的土地(除非沙漠)灑了種子下去,隻要不災到赤地千裡或者洪水滔天,都會有收獲,隻是收多收少的問題。鹽不同,這隻有在海邊、鹽湖之類的地方,真靠天吃飯。老天爺心情好了,賞你點鹽,心情不好,你是沒辦法自力更生的。
鹽有多貴呢?自從私有之後,國家隻負責收稅了,定價麼,嘿嘿,還不是誰賣了誰說了算?哪怕有市場規律,國家看不下去了的時候也會調節一下。但是放心,資本逐利,價格肯定就高不就低。
這件事情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人,是不能不吃鹽的,再貴,你也得吃。是以商家隻消不定個一斤鹽值一斤黃金這樣的腦殘價,他就是比正常價格提高五倍、十倍,你普通人還得買。
有了錢,可以買鐵、買馬、招兵,這些都是亂世立足的資本!
顏肅之(⊙o⊙)!樣地看著女兒,顏神佑也(⊙o⊙)樣地緊張回視。顏肅之先閉上了嘴巴,袖子裡擦出絹子來擦一擦汗:“我知道了。”
顏神佑怕他不信,著急道:“爹,我是說真的。真的行的!”大兔朝那辣麼多的鹽場,全都是曬鹽作基礎的好嗎?有事實做依據的!
顏肅之道:“我知道我知道,祖宗,你好歹等咱們回去了,我籌劃一下啊!”
顏神佑放下心來:“地要多啊!記得派人看守啊,其實活不太累的,就是放放海水,掃掃鹽。”
薑氏忽然道:“郎君,我記得部曲們也快要到了?已經過了秋收了,他們也沒有什麼事,若是劃的地方太大,至少得派五百部曲來。”
顏肅之頭疼地道:“還有海防呢,我都知道,你們都睡吧,我來籌劃。”
薑氏道:“萬不可走漏了消息。”
顏肅之道:“我就說我墾田好了。鹽田也是田啊,到時候交點錢糧就行了。”那是,鹽的利潤高得多了。
顏神佑聽著這話,忽然覺得不太對,試探著問:“爹娘這是說,要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