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婉有些疑惑,山璞笑笑:“好啦,看人的事兒,你現在開始學罷。以後見了他,你就知道了。他從來都隻會幫人出主意,自己做事兒,難。你要沒本事,他也不會給你出主意,你要有本事呢,他倒是個好幫手。”
此言甚妙。
阿婉凝神一想,一拍手,道:“就像菟絲子?”
山璞道:“就像菟絲子。有些人,就是喜歡做人副貳。”
阿婉笑了:“倒也有趣。”
山璞道:“也沒什麼意思。他便做不了甚麼主,也當儘快使人回信的。明日來了信使,咱們還得見呢。”
阿婉道:“阿郎,你才要多歇息呢,這幾天你都沒好好睡過。”
“我知道的,事情也快結了。”
“?阿爹阿娘的仇不報了嗎?”
山璞揮了揮手裡的馬鞭,攬著妹妹的肩:“總有一天,但不是今天。這些族人,還是一盤散沙呢。”說到後麵,聲音已經壓得很低了。
阿婉看了他一眼:“也不是不能打。”
山璞道:“不是,你沒見過山下的兵。而且……”尼瑪誰得勢就跟誰混這種想法,真的是太根深蒂固了呀!敢不敢有點“忠”、“義”啊?不讓你們反抗得太激動,好不好來一點非暴力不合作啊?
他這也是冤枉了族人了,山民裡還有不少是奴隸呢,跟誰乾活不是乾?都是沒人權的,人家憑什麼給你爭呢?換了個主人,該乾的活一點不少,發的飯也沒見再惡劣幾分。頭人一家的死忠份子也不是沒抗爭,相反,也滿死了不少人的。
隻是山璞在山下讀了這些年的書,對這個狀況卻很是不滿,覺得還需要好好訓練一下他的族人、他的奴隸。當然,奴隸這個,他原本就決定,要適當地給予他們一些自主權,大約和山下的奴婢、部曲差不多就好了。得讓他們有那麼一點點閒,一點點自尊,才能在他們的腦子裡灌得進思想。
這一天,直到阿婉睡了,山璞還在燈下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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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顏肅之就派人上山來了。
來的是顏淵之。
臨行前,顏肅之千叮萬囑:“不可以尋常蠻夷視之。”又將山民之勢講與弟弟聽。
顏淵之是個十分肯聽哥哥話的乖弟弟,聽了之後就對他二哥保證:“定不辱命。”他就跟著山璞的乳兄,帶著些隨從上山去了。
山璞聽說來的是顏肅之的親弟弟,不由大吃一驚:“府君將胞弟帶來做甚?難道是要做幫手?是做縣令麼?”
阿婉奇道:“阿郎是怎麼知道的?”
山璞道:“不做縣令,這歸義還有甚事可以讓府君的胞弟來做呢?府君家在他們朝廷裡很有勢力,不是為了幫兄長,他也不用來歸義。”
山璞猜得是分毫不爽,乳兄介紹的時候就說,這位還真是新來的縣令之一。看顏淵之的長相,與顏肅之隻是略有一點相似。顏肅之眉間朱砂痣將他的容貌襯點有點豔麗,顏淵之卻是一副標準的老實樣兒。
顏淵之看山璞,也有些吃驚,心道,這般小,他能行麼?可是又想起院子裡那一片像是被鏽水潑過的土地,再想想他侄女兒,再想想薑雲。他又不那麼確定了。
吊唁的活動進行得十分順利,顏淵之不懂山上習俗,一路抓著山璞的乳兄惡補了好一陣兒,倒也記了個八、九不離十。此時做起來也是像模像樣了,又送上了顏肅之撥的祭儀一類。
禮畢,兩處坐下來談。顏淵之道:“家兄原要親自上山來的,隻是山下之事太急,方遣我來,萬望阿郎諒解。”
山璞道:“府君的心意,在下心領了。府君之心,我一向明白的。原當下山賀府君的,卻偏又遇到這等事。”
兩人一問一答應,都彼此表示了諒解之意。顏淵之更是向山璞再三解釋,他哥不是不想來,山下帶了幾千口子人,一個安置不好,又得亂套了。
山璞心頭一動,微傾了身子,問道:“府君又招徠得人來了?”
顏淵之道:“都是自家人。”
山璞歎道:“府君是個能乾的人。”
顏淵之一笑,想起人家還在喪中,忙又板了臉,道:“阿郎小小年紀,已沉穩有度,前途不可限量。”
山璞低聲道:“借君吉言。”自始至終,絕口不提父仇之事。
顏淵之與他也沒什麼交情,隻覺得這個穿著藍色單衫的少年雖然打扮得新奇古怪,行動間卻頗為禮貌,給人一種熟悉之感。這當是在山下讀過書,學過禮的。顏淵之不由就心生一種親近之意。這少年生得也好,五官頗深,立體分明,眉眼間滿溫潤又透著堅毅,時而閃過一抹痛,當是父母初喪之故。
顏淵之也以貌取人了一回,放軟了聲音,好好安撫了山璞一回,居然忘了院子裡還吊著些人形物體……
顏淵之又代薑氏慰問了阿婉,阿婉問道:“阿壽姐回來了麼?”
顏淵之道:“她留在京中儘孝啦。”
阿婉就有點焉焉的。
臨行,顏淵之道:“阿郎但有事,隻管說與我,我回去便說與家兄。家兄過不幾日,安頓好了山下事,還要上山的,正好與阿郎解憂。”
山璞道:“致言府君,多謝掛念。如今大亂初定,恐有不妥,若府君執意前來,請多帶護衛。”
顏淵之正色道:“好。”又問還有什麼需要的。
山璞道:“請帶話給府君,先前約定的事,隻要我們還在,就一字不易。望府君也信守諾言。”
顏淵之不大明白中間的典故,卻也答應將這話帶回去。
回到山下,將情況一說。顏肅之摸了摸下巴,道:“我上山去。”
丁號一字一頓地問:“有甚約定?”
顏肅之道:“他們要下山。”
丁號道:“怕人多。”
顏肅之微笑道:“授田,歸化。他若真有心,我便將他這虛的都尉變作實的又如何?”還沒見著人,見著了也不能保證就滿意,自己滿意了,閨女也未必願意嫁,不過,做不成女婿,“將他收作義子也是可以的嘛。”
顏淵之瞪大了眼睛,仿佛他二哥頭上長了角!“啥?”
顏肅之道:“這不是常有的事麼?老頭子他們起兵的時候,不是也曾被人收作義子的麼?”
顏淵之想了一下才記起來,當時局勢亂,顏啟等人投軍,因為作戰比較給力,被一個起兵的領袖賞識,收了做義子——這樣的義子那人收了一百多。直到顏啟跟先帝這邊搭上了關係,才跟那邊斷了線。
其實歸義這地方,或者說民間,還是有一些不大按照法律來的。依法依禮,同姓不婚,異姓不養。但是在民間,有些人沒有兒子,養個異姓的孩子收作養子、義子,以後家業給人,賺個有人送終。這種事兒也是常有的。每年拐子拐了小孩子,除了賣作奴婢,也有供應這一類缺口的。隻要沒有宗族,族人不究,官府又不知道、不想管,這事兒也就糊弄過去了——隻是禮法上依舊站不住腳就是了。
再有一等聰明一點的,或者說沒那麼慘的,家裡有閨女,那就招來做個上門女婿。這又是另一種情況了。
顏淵之想了一想,道:“我看那個小子,看起來像是有點本事的樣子。不卑不亢,倒不好小瞧。怕他不肯認人做父親。”
顏肅之臉一僵:“那我隻好做他世叔啦。好了,收拾收拾,過兩天我上山,這裡的事情都交給你們,好生將人安頓了下來。我總覺得山上的事兒不簡單,他們家的勢力,不該這麼容易兩個大人都死了。”
顏淵之道:“總不能三個人都在這裡罷?”
顏肅之道:“現在要忙春耕,誰Tm有空給你們蓋房子?那不是有空房嗎?這樣,你先到我造好的塢堡那裡,正好在東邊兒呢。”
顏肅之特彆壞,他原沒收了兩處塢堡一處給了山璞,另一處給了顏神佑,現在閨女不在家,他就一麵寫信通知,一麵直接把這一處劃給了薑雲,讓他收拾收拾當新義令,新義的地盤在西,原是一些已經成了點氣候、號稱“世家”的土豪們的據點。不好意思,薑雲同學才是真正一等世家出來的嫡係。哦,他還帶了部曲來了。不但有名頭,還有拳頭。
東一片就劃成新鄉縣,歸顏淵之管,兼顧開荒開鹽田。
北一片,是丁號可以發揮的地方,這裡比較慘一點——沒城。丁號也不計較,表示他就先跟顏肅之擠擠也無所謂,等到要下鄉的時候,多跑一點路就行了。以前顏肅之管三個縣的時候不也這麼跑下來了麼?
各有各的歸屬之後,顏肅之才整一整衣冠,帶了部曲,親自上山去了。他倒要看看,經過大亂的山璞,又成了一副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