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顏肅之的預感是對的,甫一上山他就發現了不對的地方。山上才逢大亂,現在加強戒備是正常的,鼻端隱隱聞到的血腥味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這種“不止是為了戒備,好像還在練兵”情況就不對了。
顏肅之的腦子一秒鐘轉了七千二百轉,什麼樣的情況都想到了,最後分析出兩種最有可能的:一、山璞的仇人還沒死絕;二、山璞受了大刺激要跟他開戰。如果是前者,那就說明這仇人不止是本地山民內部的,還有外部的,掐指一算,可能就是一些不友好的鄰居。如果是後者,那就是山璞將這筆賬算到了“下山”的頭上,拿山下人當了仇恨的目標,不敢麵對現實。
這兩種情況,就要有不同的應對。如果是前者,對於顏肅之來說,還真不是一件壞事兒。他正愁沒借口往外推進,然後留下來不回京呢。再者,在他的計劃裡,紮根歸義,再擴張一點勢力,也是應有之義。隻恨南麵理論上也是朝廷的地盤兒,不歸他管。雖然朝廷的實際控製力也跟歸義這裡似的,地圖上看起來挺大,真管起來很小。可要是擅自越界到了旁人的地盤上發展,這話就不好說了。
在顏肅之的計劃裡,再過個幾年,等歸義穩定了,再跟頭人合謀一下下,那就最好了。現在,機會提前來了,顏肅之還沒有完全準備好,說不得,計劃得有所變動了。可憐三個新縣令連個標準的衙門都還沒有呢,估計又得給耽誤了。
要是第二種情況,顏肅之就得小心了,他捏了捏拳頭,喚過何大來,低聲囑咐了幾句。何大麵露緊張之色,顏肅之道:“不過是防著有餘孽,不要這般一驚一咋的。”
何大應了一聲,悄悄傳話下去,一行人暗中警戒。
出來迎接的居然是銀環與阿婉這一對組合,這讓顏肅之有些意外。兩人的樣子都有些憔悴,都帶著孝,想來是在變亂中家族都受到了衝擊。見了麵,顏肅之很和藹地對阿婉道:“好孩子,你們受苦啦。”
阿婉鼻頭一酸,又強忍住了眼淚,一躬身:“府君請。”
顏肅之心道,她也長大了,不知道山璞又成長什麼樣子了。
顏肅之對山上的地理情況還算了解,跟著阿婉等人一路慢慢走,一麵走,一麵看。開始還不見有什麼,越往上越有些痕跡顯示出了這裡不久前曾經曆過一場變亂。樹木刀劍砍斫過的印跡,燒焦了一半的樹枝,鏽色的泥土……
顏肅之一麵看著,一麵問阿婉:“都有誰逃了出來了?後事如何了?”
阿婉的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輕輕地搖了搖頭。顏肅之長歎一聲,道:“會好起來的。”
山璞親自在大門前等候,顏肅之遠遠看著他,一眼就認了出來。頭一回發現,這個一向因為過於溫和而易為人所忽視的少年,其存在感也可以這麼強!
山璞已從乳兄口中得知山下張榜懸賞的事情,心中倒是感激顏肅之仗義。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他的父親已經不在了,他要對全族負責,雖心向往之,該繃住的時候仍是要繃住的。
既然山璞已接了父親的班,顏肅之待他與往日便要有所不同了。雖然還是晚輩,言語間便要拿捏住分寸,要將山璞看作一個比較平等的個體了。一打照麵,顏肅之便知道自己估計的不錯,山璞,確實成長起來了,隻是這種成長的代價,大概誰都不想去付。
是以拜祭過後,顏肅之道:“我還想著與你父親把酒言歡,誰料……唉!”
山璞沙啞著嗓子道:“府君高義,璞銘記於心。”
顏肅之心說,這是“璞”呢,還是“仆”呢?點點頭,道:“這二年你都在山下求學,與我侄子一般大,我看你也如子侄一般,倒不與你說這些虛的了。我隻問你一件事——此事是不是另有內情?”
山璞畢竟年輕,雖然將情緒控製得很好,卻仍露出了那麼一絲絲的驚詫來。幾乎是有點失態地問:“府君如何得知?”他才審出來的結果,派人下山去見顏肅之的時候還沒審出來呢,顏淵之上來也沒人告訴他這事兒呢。顏肅之也不賣關子,將沿途所見說了出來,又說:“你這不像是要整肅內務,倒似是要與誰乾仗,是不是事情還沒有完?又或者,還有什麼仇人沒弄死?不是我這山下的,難道是那邊山裡的?”
山璞的表情徹底掩不住了,索性承認了,將才審出來的事情一說。顏肅之點點頭:“原來如此。”看來院子裡掛的那幾條乾肉就是搞出這些事情的人了。又問山璞有何打算,卻又並不遊說鼓動山璞下山與他合作。顏肅之既已見到山璞,便知他經過大變而沒有被擊垮,想是已經有了主意了,故而先問他有什麼計劃。
山璞估計是已經有了個想法了,回答得很快:“族人太多,府君又招俫人手來墾荒,隻怕不多久荒地都要墾完了。我的族人,不求再有更多田,一人二十畝,可乎?”
顏肅之問道:“你的仇人可都是居住在山上的,若要為父報仇,隻怕還得在山上練兵。我看你這兵,也才初練呢。你要下山,待他們慣於平地作戰,再南下入山,怕用處不大的。”
山璞道:“不瞞府君說,晚輩下山,舍妹留在山上。”
“啥?”雖然自己閨女是個變態,可在顏肅之的心裡,女孩子還是要軟糯糯的比較可愛。阿婉雖然看著一夜長大了,原本性情也很直爽,可是讓這麼個比顏神佑還小的小姑娘獨掌一部?這不開玩笑呢嗎?
山璞解釋道:“我想將族人暫分兩部,一來山下怕也沒那麼多的地,二來山上畢竟是先人基業,再則便是府君所言,若要報仇,就不能都下山了。阿婉雖然年幼,又讓她掌部族,也不是全交與她,是她與我一道。這也不是就分家了。”
顏肅之道:“這樣倒好。你們都是好孩子。”為父報仇,乃是孝行,十分值得提倡的。
顏肅之眼珠子一轉,壞心眼就來,開始攛掇著山璞道:“山民又無鹽鐵,你是該多與山下走動的。隻是……你要鬨得動靜太大,我這裡無妨,怕他們那邊有話說。你如今也是朝廷的都尉了,不如上表朝廷,將原委寫明白了。嘿,攛掇著旁人家的下仆作亂,原本就是犯忌諱的事情!”
正經的禮法,下克上是很為人詬病的。而縱容教唆,也不顯得有多光彩。
山璞經顏肅之提醒,才想起來,光想著山民內鬥了,忘了這一片地方名義上還是朝廷的。雖然他們算是國中之國,朝廷的政令在他們這裡並不能怎麼通行,可在朝廷眼裡,這一片地兒,大概都是朝廷的。驟然有這麼一支戰鬥力不算弱的隊伍越過了歸義的邊境,往旁人的地盤上殺人放火去。隔壁縣是不會開心的,隔壁郡也不能當沒事發生的。
當下誠懇地向顏肅之提出了援助的要求:“還望府君指點一二。”
顏肅之道:“我與你父親相識一場,你又是個好孩子,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做了一個“附耳過來”的手勢,顏肅之開始向山璞這個老實孩子傳授公文寫作。要怎麼寫才能表現出一個失去父母的少年的痛心與仇恨,又要怎麼寫才能把仇人寫得麵目猙獰,這裡麵必須夾一些朝廷喜歡聽的內容,比如山璞方一心向化,對方冥頑不靈……
凡些種種,不管知不知情的,看起來都得向著顏肅之。顏肅之自己也保證,回去給京裡上奏,證明山璞所言屬實,山璞方確實是與朝廷合作得相當愉快。申請給予山璞方一定的援助,同時,也向朝廷申請了一部分軍需——顏肅之找到了留在歸義的新理由了。
將不馴的化外之民納入編戶的序列,這真是一個留下來的好借口。仗一打起來,可就沒完沒了了,不是你想說停,對方就願意停的。即使皇帝突然死了,太子要召他回來,顏肅之的隊友們在京裡也有足夠的理由幫他遊說,讓他留在歸義靜觀京城變化——臨陣換將,是兵家之大忌。隻要主將不是豬,就輕易不要換。顏肅之顯然不是豬。
如果可能,顏肅之還想將隔壁縣也納入一個戰時體係,收歸自己來管。今年先帝大祭,皇帝與諸王就差一層窗戶紙沒捅破了。
要顏肅之說,這事兒是皇帝做得十分不厚道。用著人的時候就叫人小可愛,不用的時候就叫人陰謀家,這不,玩壞了吧?
兩人商議定,顏肅之又問了山璞要遷多少人下來,他好有個準備一類。山璞道:“這半個月晚輩還要安撫族人,半月後下山,還是分批下,不好一次走這麼多人……”
山璞的外公家也是大族,十分不幸的是,也是重點的清洗對象,外公家被滅了。山璞決定,整編手下,自領原本自家的人,讓妹妹阿婉領外公家舊部,其餘人各領其部。謀亂與從亂的被沒收了的財產與奴隸、部族,大家按比例給分了。留山上的人由阿婉統領,去山下的,他自領。
同時,又吸引了血的教訓,為了防止有人想留山下卻被分到山下,有人想山下卻被留在山上,山璞決定不采取“一刀切”,而是先進行一部粗略的整合。至少是爭取讓大部分人得到自己傾向的生活方式。於是部族又要重新作一定的劃分,並且,山璞是分批次進行移民,不會一次性全移光,應該會起到穩定的作用。
顏肅之道:“既這樣,我先照著一萬戶給你留?”
山璞道:“有勞府君。”
顏肅之道:“我這便下去辦這件事情,你的奏本寫好了,送下山來,我發驛馬,一並呈遞入京。”
山璞長揖為謝,親自送顏肅之下山。
送行歸來,銀環上來報告:“那些人,都死了,怎生辦?”
阿婉道:“解下來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