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 天忽地陰下來。
窗戶縫裡擠進來的風,掐著嗓子鬼哭狼嚎,經常半夜把伊曼吵醒。
中午和盧崇文一家吃過飯, 下午天上鵝毛大雪簌簌地落下。
這場雪持續到到臘月二十八, 還是來勢洶洶的架勢。
家屬村樓下最開始還是婦委會的人和普通家屬清掃路麵,到後來都是戰士們出麵。
大雪幾乎將前麵的平房覆蓋, 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銀霜色。平房的家屬近水樓台得到戰士們的救助,吉城其他地方的老百姓可就遭殃了。
吉城三麵環海,與台煙市遙遙相望。兩者離得近, 氣候截然不同。
台煙冬暖夏涼,少風少雨少雪,主打的就是個風調雨順的寶地。
吉城則不然, 窮山惡水的地方,平時就有妖風,能把人的臉皮吹下拉下。眼下過兩天就是三十,冷空氣加持下,雪如同刀子,下得人骨頭縫都是冰涼的。
033部隊巡防出動, 對遭遇雪災的鄉親們展開救助。家屬們也不歇著,與兩年前的洪災一樣,利索地組織人手給戰士們做後勤補充力量。
岷縣八裡溝是遭遇雪災較輕的地方, 留在這裡幫助避難的有本地知青、普通戰士和婦委會成員。
顧爭渡連軸轉了五天,困了就在車上眯一會兒,醒了就帶兵挖雪救人搭建臨時駐紮地。
沿路從雙馬街到柳塔,橫插吉城。路過朱家莊、三涵洞下屬的幾個村落,最終帶著一個連的戰士來到八裡溝。
“首長,我下去給你打口熱乎飯吧。那邊灶台冒著煙, 興許有口吃的。”小金也累的不行,車開到一半差點睡著,被顧爭渡攆下去自己開過來的。
顧爭渡擺擺手:“你在車裡守著,回頭電台有信號通知我。”
老百姓招災,醫藥和口糧都是033部隊出的。吉城是個縣級市,由省裡主管。遠水解不了近渴,海運、陸運停擺,小城二十多萬人口,全指著033過活。
顧爭渡胡子拉碴地從車上下來,抬頭眯了眯眼睛。
風停了,太陽出來了,老百姓後麵的日子好過了。
在八裡溝的戰士們見到顧爭渡紛紛敬禮,顧爭渡咯吱咯吱踩著雪,走了一圈,到底是婦委會的家屬們有經驗,臨時棚戶區管理的井井有條。前方救援的戰士們,不需要為後方操心。
安排好救援工作,他到大棚外麵的隊伍中排隊打飯。
稍站定,後麵跑來一個人,顧爭渡看到小金沒有休息皺了皺眉,沒批評他。
小金不肯休息,哪裡有首長給通訊員打飯的道理。他端著鋁飯盒站在顧爭渡身邊,啞著嗓子說:“奇怪,這邊這條隊伍咋地這麼多人排隊。”
老百姓在對麵打飯,這邊一排四個大鐵鍋全是給救援人員吃的。
顧爭渡也納悶,兩側的隊伍比他這條隊伍短上十多人,後麵還有陸陸續續站在他身後的同誌。
前麵的戰士回過頭,跟小金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這邊是伊同誌的隊伍,她做的飯香著咧,我昨天來晚都沒吃到。”
伊同誌?
姓伊的在033不多見,小金隻認得一個人,那還是因為他頻繁地給她買船票的緣故...
小金瞟了眼顧爭渡,勾了勾嘴角不作聲。
顧爭渡不動聲色地跟著隊伍往前走。
顧爭渡知道婦委會有給戰士們做飯的傳統,軍民魚水情牢牢記在心裡,作為軍屬,婦女同誌們更是爭相出力。
挪到隊伍最前端,顧爭渡果真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伊曼穿著厚棉襖,額角忙的出了薄汗。鬢角的碎發貼在臉頰上搔的她臉癢也顧不上撓,側著頭往肩頭上蹭了下,揮著手中的飯勺給前麵的戰士打了滿滿一勺油滋啦燒豆腐,還貼心地舀了半勺湯澆在米飯上,冒著熱騰騰的香氣。
油滋啦豆腐是紅燒出來的老豆腐,時間急顧不上切塊,大火熗鍋,沒有葷菜,放兩勺金貴的豬油,埋在豬油裡的油滋啦滾著豆腐下鍋。用大勺咚咚咚鏟成不規則方塊,勾薄芡,文火收湯撒上大豆醬和細碎的蔥花,盛在大海碗裡,香味霸道的不得了。
伊曼低頭舀一勺老豆腐,伸手接碗,對方遲遲沒把碗遞過來。她抬頭,陡然對上顧爭渡的目光。
她此時此刻形象算不上多好,當然顧爭渡也強不到哪裡去,胡子拉碴,滿臉疲憊。
“伊同誌,給你。”小金把鋁飯盒遞來,伊曼爽利地打好飯遞給他。
顧爭渡仔細看,發覺小姑娘沒他想的那般羸弱,看來上次生病是真的精神鬆懈導致的。不過也不能太過勞累,看她端著大鍋的左手,已經有水泡,也不知道一天下來要做多少鍋大鍋菜。
出來給災區做大鍋飯的人不多,特彆像她這樣年輕女同誌幾乎沒有,全都是年紀大能吃苦的婦女。
這份活兒很累人,大冬天洗菜做菜,一雙手從早到晚,冷水裡浸著、熱氣裡烘著,鬨不好回去就會凍。但凡凍過的手,一年凍、年年凍,養不好手指頭都會變形,每年都要遭罪。
顧爭渡不知道她乾了幾天活,掌心有水泡,手背通紅。小臂上的套袖蹭開線,多少有些狼狽。
“你吃飯了嗎?”顧爭渡冷不防出聲,伊曼怔了一下搖搖頭:“救援同誌們先吃,我不著急。”
顧爭渡繞到她旁邊接過大勺說:“我先替你,你去吃。”
伊曼想要拒絕,她看出顧爭渡比她好不到哪去。可顧爭渡言辭裡不容拒絕,她想了想,低聲說了句:“謝謝。”
她想找飯盒,發覺自己的飯盒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
她想找個借口讓顧爭渡先去吃,顧爭渡順著她的目光往腳邊空簍子裡看了眼,跟小金說:“飯盒呢?”
小金把懷裡的飯盒舉起來,就聽顧爭渡對伊同誌說:“你拿去用。”說完,又補充了一句:“飯盒和筷子都是新的。”
伊曼說:“那你用什麼?”
顧爭渡用很自然的語氣說:“洗完給我。”
“...謝謝。”
顧爭渡給伊曼打好飯菜,伊曼端著飯盒走到後麵去,腦子裡不知想些什麼。
小金腦子裡靈光一現,瞅著伊曼的背影開始嘿嘿嘿地傻笑,不知道是不是早上腦袋瓜子磕傻了。
旁邊灶台上是位年輕的胖廚子,他往這邊瞅了眼說:“要不然混到我這鍋裡我來打?”
顧爭渡已經開始給後麵的人員打飯,聞言說:“不用,都在排隊,這樣快些。”
胖廚子搖搖頭,也就沒說什麼。隻是望著伊曼的目光若有所思。
顧爭渡敏銳地感受到他的目光,順著目光看到伊曼的背影,蹙起眉。
伊曼吃飯的地方離排隊的地方不遠,就在後麵的棚戶房裡。裡麵堆著大白菜、土豆等物資,休息的家屬們坐在木柴上吃飯。
伊曼吃了兩口,看到胖廚子也端著飯碗過來。他跟伊曼保持兩步距離,伸手遞給伊曼一個烤雞蛋。
伊曼詫異地望著他,胖廚子的原名她不知道,反正乾活不偷懶,力氣大,虎頭虎腦的感覺。說話帶著四川口音,炒菜下料猛,是三食堂的職工。
雞蛋在火爐裡燒的黑黢黢的,殼也碎了,露出裡麵褐色的蛋白。
“謝謝,你留著吃,我這碗飯夠吃了。”
伊曼拒絕胖廚子,引得身邊幾位家屬側目。
她們都以為伊曼是新來的家屬,感歎她漂亮之餘,也看到這三四天裡有不少男同誌借機想要跟她套近乎。
伊曼悶頭乾活,麻利勤快,其餘的一概不管,倒是讓家屬們刮目相看。
“哦。”胖廚子撓撓頭,往前走了幾步坐到男人堆裡去了。
伊曼吃的很快,她看出顧爭渡眼底的疲憊,希望能快點吃完換他過來休息。
小金看到伊曼吃完飯,筷子一放就往這邊走,跟顧爭渡說:“首長,該吃飯了。”
顧爭渡回頭看到伊曼,側過身子讓她看到大鍋,伊曼驚訝的發現裡麵的豆腐已經全部打完,非常有效率。
“本來就剩個鍋底,排隊的人也多。”顧爭渡把大勺放到鍋裡,眼睛看到伊曼拿著洗乾淨的飯盒,讓小金到隔壁去打飯。
既然沒有伊曼的事,她又從顧爭渡眼前消失。直到顧爭渡吃完飯,她都沒出現。
小金發覺他的團長四處張望,張口就說:“伊同誌在前麵幫鄉親們寫平安信呢。”
顧爭渡眼神緩慢地挪到小金臉上,小金摳了摳臉說:“我沒特意問,是剛剛刷碗的時候看到了。”
顧爭渡睨他一眼沒說話,起身往他說的方向走去。
岷縣災情輕,倒塌的房屋並不多,偶有受傷的鄉親,也都得到及時的救治,收在帳篷裡麵保護。
有的外地有親屬的,眼下打不了電話,就隻能托人寫封信保平安。
伊曼就坐在一頂軍用帳篷裡麵,埋頭幫鄉親們寫信。
顧爭渡站在她旁邊好一會兒,她頭都沒抬一下。
伊曼寫的一手好字,字如其人,下筆雋秀有力,一筆一劃在規矩當中又不失格調。看得出來有毛筆字的底子,練上過幾個年頭。
“就寫,‘兒子,爹很好,沒得事,盼歸。’”老大爺佝僂著背,咳嗽幾聲說:“謝謝你啊,閨女,感激不儘。”
伊曼笑盈盈地說:“大爺,您可以多說點,寫信不是電報,字多也是那麼些郵票,字少也是那麼些郵票。”
老大爺大手一揮說:“費筆墨,費功夫,得咧,走了。”
說著,乾脆利索地拿著信走了。
伊曼失笑不已。
“笑夠了沒?”
忽然一個聲音從她腦瓜頂上出現,伊曼捂著頭頂歪著頭往上看,雙眸對上顧爭渡的眼睛:“你什麼時候來的?”
話音落下,伊曼覺得這話有點怪罪的語氣。人家是團長,過來視察工作也是理所當然的。
顧爭渡工作閒下來,就開始琢磨伊曼。風紀扣係得再嚴實,也是防彆人的,不是防自己腦花的。腦子裡跑馬揮鞭這些天,拖下去不是辦法,他認為有必要跟伊曼聊聊。
伊曼其實也想跟他說說話,至少家裡的情況得跟他說清楚,遮遮掩掩就騙人處對象,不是她乾出來的事。
再說人家還沒表態對她是什麼感覺,說不準壓根沒感覺呢。
她跟顧爭渡一前一後走到空帳篷裡,小金機靈地站在帳篷外麵守著。
顧爭渡軍裝筆挺地站在伊曼麵前,要氣度有氣度,要派頭有派頭。
伊曼低頭看到自己不知何時破了的臟套袖,默默地脫下來團成一團塞到棉襖兜裡。
對於顧爭渡來說,這兩年是他關鍵上升期。臨邊的局勢也緊張,他並不想分心把婚事在這節骨眼上提出來。
可看著這兩天明顯瘦了一圈的伊曼,他張了張嘴,說出來的話跟預想的不同:“你先說吧。”
先說就先說。
伊曼昂起頭,與顧爭渡對視:“我想跟你說的是我家庭情況。我想聶阿姨應該跟你提過一點,還是我仔細說說比較好。”
顧爭渡把一旁的椅子拖過來讓伊曼坐下,她如今太瘦了,仿佛北風一吹就能卷到天上去。
伊曼也沒客氣,坐下來後繼續說:“過完年我正好二十歲,在長溪市長大,高中學曆。家裡父母健在,上麵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我家是民族資本家,去年從城裡回到農村改造。可惜改造不合格,我爸媽偏心眼的厲害,做假公文想要把我哥哥和姐姐送到美國去,又想著把我賣錢,好在我過來的時候他們就被抓了。”
顧爭渡又拿來一個板凳,坐在她麵前:“嗯,你繼續說。”
倆人麵對麵的坐著,伊曼繼續說:“你是革命軍人,要是跟我處對象,我的成分問題肯定是個問題。聶阿姨說讓我不在意,可我到底要提醒你一聲,要不然咱們要是有緣分結婚了,耽誤你提升,可沒有後悔藥吃。後麵...要是有緣分結婚,我爸媽恐怕也沒機會給咱們帶孩子。”
她說完就聽到顧爭渡短促地笑了一下。
伊曼是真心為他打算,見他這般態度,氣惱地說:“這有什麼好笑的?”
“沒有,是你太誠懇,我還是第一次遇到你這樣的女同誌,上來就把自己的缺點擺到麵前。”
顧爭渡不好在她麵前說彆的女同誌是怎麼告白的,轉移話題說:“那我說說我吧,今天是大年三十,過了今天我三十,團職乾部。”
伊曼“啊”一聲說:“祝你生日快樂,我沒有準備禮物...回頭...”
“沒事,不用特意準備。”顧爭渡並不在乎自己的生日,他擺擺手繼續說:“我不抽煙不嗜酒,業餘時間喜歡打乒乓球和籃球,最喜歡跑步,拿過全軍大練武個人散打冠軍...”
伊曼一字一字的複述:“全軍個人散打冠軍...真是太優秀了。是不是在部隊裡麵,你散打最厲害?”
伊曼實心實意的誇獎,讓顧爭渡難得臉皮一燙:“哪裡,小意思。”
伊曼好奇地問:“有個人比賽是不是也有團體比賽?”
說到散打團體賽,顧爭渡嗤笑一聲說:“有個雙人賽。”
伊曼見他態度奇怪,問:“你參加了?”
顧爭渡說:“算吧。”
伊曼好奇:“為什麼這麼說?”
顧爭渡抬眼:“你對這個感興趣?”
伊曼微微笑著說:“我就問問,不方便就算了。”
“沒什麼不方便說,雙人賽的確有我。”顧爭渡回憶道:“個人賽時對手失誤,我左肱骨骨折。本來我不想繼續雙人賽,燈兒很有把握跟我說,就算我不動手也能帶我預選賽出線。”
“陸大哥說這話真帥。”伊曼眼神亮亮地望著他:“然後真出線了?”
顧爭渡淡淡地說:“雙人賽第一場我倆就被淘汰,當天上火車回的家。”
“哈哈哈,怎麼會這樣。”伊曼笑的不行了,捂著嘴不想讓顧爭渡看到自己狂放的笑意。
顧爭渡望著她嬌甜的笑容,沒發現自己這些天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表情也變得溫和。
小姑娘笑的怪好看,臉頰嬌豔粉嫩,就像在路邊狂放的小野花,在他心裡綻放了一大片。
他唇角一抽,誒,不是聊聊讓她怎麼知難而退,怎麼還真了解上了?
簡單聊過以後,伊曼覺得他沒有外表那樣又凶又冷,骨子裡是個有意思的人。就是喜歡裝凶,用來迷惑暗戀他的女同誌。
她正琢磨著,就見顧爭渡衝她伸出手。
伊曼不理解地說:“怎麼了?”
顧爭渡從兜裡掏出紅黴素軟膏,指了指伊曼掌心的水泡說:“要把水泡擠了好的快些。”
伊曼縮了縮手,有點怕疼:“我自己來吧。”
顧爭渡認真地說:“在手上你自己怎麼來?”
話是這麼說...
伊曼有點小彆扭,緩緩地把手放到他的大手上。
顧爭渡的掌心有厚實的繭子,皮膚的觸感跟他的人一樣,又倔又硬。對比伊曼柔嫩的小手,骨骼和肌肉充滿勃發的力量感。
伊曼不敢看他挑破水泡,彆過臉。
顧爭渡心無雜念地幫她把水泡收拾好,準備包紮,抬頭看到一截瓷白無暇的脖頸。
他手上動作一頓,伊曼還保持著側頭的動作。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表露出她的害怕。
顧爭渡鬼使神差地放輕動作,加快速度。
“好了。”
伊曼真沒感覺到疼,感激地說:“謝謝。”
顧爭渡起身說:“不要沾水,每天要消毒。”
伊曼點點頭。
小金還在外麵站崗,見到顧爭渡大步流星地出來問:“嫂子咋樣?藥膏夠不夠用?”
“什麼嫂子?她不是嫂子。”
小金唇角抽了抽說:“伊同誌...”
“不用你操心。”顧爭渡還得往北麵遭災的地方趕,直接說:“你先去熱車。”
“哦。”小金顛顛顛往車那邊跑。
走到一半,小金聽到有人喊他。他定睛一看,是原先新兵連的戰友魏江。
他神神秘秘地跟小金招手:“金寶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