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無(1 / 2)

文素素聽到輕微的腳步走動, 眼睛倏地睜開,外麵天還黑著,廊簷下掛著的燈盞, 從窗紙上透進昏暗的光。

腳步聲近了,一隻手撩起床帳, 文素素不動聲色將銅枝燈盞上拆下的銅條,塞在枕底。

許梨花的小聲中透出興奮, 喚道:“老大,起身了。山詢過來說,七少爺已經起來在用早食。”

文素素嗯了聲, 翻身坐起下床穿鞋, 順便挽起頭發,將銅條插上固定發髻。

許梨花點亮燈盞,喜滋滋捧著一身新衫裙走來,道:“山詢備好了衣衫,說是老大不滿意再換。”

衣衫是深青細布衫裙, 裡外鞋襪齊整。無論針線與布料,比文素素先前的粗布舊衫好上數倍。

許梨花攤開衣衫, 道:“山詢夜裡前來接小的,讓小的跟著伺候老大。瘦猴子與貴子都羨慕得很,想要跟著一塊來。山詢說,七少爺沒開口讓他們來。嗬嗬,誰叫他們是男人。”

“七少爺待老大真好,真妥帖。早食有羊肉湯餅,還有白切羊,雞絲白粥,黃橙橙的鹹鴨蛋。”

許梨花咽了下口水, 說得眉飛色舞。

文素素穿上衣衫。換上了新鞋,在地上踩了踩,大小長短合適,鞋麵同樣是青色細布,鞋底是密密的千層底,走路輕盈便捷。

山詢做事真是妥帖。

許梨花還在雙目放光喋喋不休,文素素淡淡地道:“閉嘴。”

許梨花話戛然而止,瑟縮望著神色肅然的文素素。

“跟著我出去,你要切記住,多看少說,管住嘴。管不住,禍從口出,就是一個死字。”

文素素語氣永遠平淡,許梨花卻聽得後背發寒,忙不迭點頭,“是,小的記住了。”

“遇到不懂之處,你記在心裡,在私底下無人之處,可以問我。多跟著山詢問川他們學習,不止是山詢問川,所有人都可能成為你的老師。”

不止是許梨花,何三貴與瘦猴子一樣如此。出身底層倒不重要,關鍵是世麵見得少,這是他們最缺乏,需要儘力彌補之處。

殷知晦讓許梨花跟來,除了方便之外,也要看她的禦下。

小細節尤為重要,細枝末節處,向來容易出錯。

洗漱後用完飯,天空變成了深藍,文素素走出去的時候,殷知晦恰好也從齊重淵客院的方向走來。

文素素曲膝見禮,殷知晦頷首回禮,上下打量著她,從本白衫裙換成青色,此刻與天色融為一體,沉靜如薄霧中的山巒。

問川前來馬,山詢駕車等在那裡。殷知晦接過韁繩準備翻身上馬,動作停下來,看著走向馬車的文素素問道:“你可會騎馬?”

文素素思索了下,保守地道:“學一學應當就會了。”

殷知晦嘴角不禁上揚,她總是能給人驚喜,“待你身子好了,以後出去就騎馬。”

文素素道了謝,同許梨花一起上了馬車。車很快行駛起來,低垂著頭的許梨花長長呼出一口氣,摸索著身下八成新的坐墊,羨慕地道:“上好的錦緞拿來當坐墊,小的這輩子都沒穿過錦緞,隻穿過放置年成久了,已經褪色的綢衫。”

文素素微蹙起眉,問道:“你以前家中可養蠶織布?”

雖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吳州府遍地機杼聲,江南道的海稅能影響到大齊的國庫,百姓的日子實在艱難得過了。

許梨花道:“我們村子裡家家戶戶都種蠶桑,織布。有地的富戶家,種得更多。小的家窮,賃了富戶家的三畝地,富戶不許在田埂空隙處種桑,說是桑吃地的肥,壞了莊稼收成。小的家就在房前屋後種一些桑麻,多少養一些蠶,蠶繭賣給繅絲的作坊,每年到時候他們會到村子裡來收。麻布不值錢,麻都留著自己織布,說起來,現在正是賣春蠶的時候。”

“春蠶?還有夏蠶秋蠶冬蠶?”文素素不懂蠶桑,認真問道。

許梨花好奇看了眼文素素,心道她也來自鄉下,難道這些都不懂?

不過許梨花不敢多問,解釋道:“隻有春蠶夏蠶秋蠶,一年能養三次。衙門有規矩,種蠶桑隻能頂多占據一成的莊稼地,拿莊稼地種蠶桑的人家,衙門要征收賦稅。勤勞的人家,在山上墾荒多種幾顆沒人會管,種多了,衙門同樣要收稅。交掉稅,養蠶是精細活,采桑喂蠶換簸箕,伺候得不好就死了。辛辛苦苦到頭來,也不剩幾個錢,沒人願意多種。”

糧食產量低,江南道還是魚米之鄉,朝廷考慮到了糧食稅收,吃飽飯同樣重要。

文素素神色凝重了幾分,看來,這裡麵的關係更加複雜了。

許梨花說道以前,臉上多了幾分悵然,“織機貴,小的家就買不起,同鄰居幾家合在一起,買了一架織坊不要的舊織機,輪流著織麻布。收來的麻不多,小的以前最討厭就是收麻洗麻,麻泡在水中,臭得很。最辛苦便是剝麻,績紗,麻片用指甲劈成麻絲撚麻線,手指甲都劈開了,疼得很。小的阿娘姐妹的指甲,從沒好過。織出來的麻衣,都是阿爹哥哥他們穿,我們穿他們的舊衫。”

許姨娘摳著指甲,她右手大拇指指甲缺了一半,手粗糙寬大。

文素素看向自己的雙手,同樣粗糙,骨節粗大。

都是貧窮辛勞的痕跡。

許姨娘:“養蠶時節正是是農忙的時候,與織布一樣,向來是女人的活計。阿娘同我們姐妹,忙得腳不沾地,除了下地乾活,還要養蠶。我恨死了那時候的日子。”

農婦比農夫要辛苦,下地乾活洗衣做飯,在江南道還要養蠶織布紡紗。

現在說艱辛苦難毫無意義,文素素沉默了會,問道:“蠶繭留下來,自己繅絲,賣絲線給織坊,少經一道手,會得錢多些。你家怎地不自己繅絲?”

許梨花怔了下,苦笑道:“繅絲雖麻煩,大多人家都會。隻繅絲的作坊,都是織坊的東家開設,他們嫌棄絲線繅得不好,不肯要。絲線留在手上,也可以自己拿來織布。絲線織布就難得多了,織機得好,織娘的技藝得熟練高超,織出來的布不勻稱,反倒浪費了絲線。織出來的布還要染色,自己留著穿倒無妨,隻誰家穿得起?蠶繭又留不住,放久了會生蛾子壞掉。窮人損失不起,大家都習慣了將蠶繭賣給繅絲的作坊。真是可惜,繅絲氣味難聞,蠶蛹卻是好東西,我小時候吃過一次,家中舍不得用油煎炸,隻用火焙乾,略微撒幾顆鹽,我分到了一顆,那是我這輩子,生平第一次吃到最美味的菜。當時我就暗暗下了決心,以後要頓頓都吃上蠶蛹!”

文素素認真聽著,心又往下沉了幾分。

馬車緩下來,車外人聲鼎沸,叫賣聲,喊號子的聲音,高聲吆喝聲,交織在一起。

文素素掀開車簾朝外看去,一股鹹濕,帶著海水腥氣的氣味撲入鼻尖。高高的船桅連成一片,降下的船帆,隨風飄蕩。

山詢將馬車停下,拉開了車門。文素素下車朝殷知晦走去,他左手負在身後,朝著西側的一排屋舍指去,“那裡就是衙門設在碼頭的海稅官廨,官廨東側的宅子,就是布行。”

天際吐露魚白,官廨大門還緊閉著,布行的大門倒開著,門前蹲著幾個短褐漢子,朝他們這邊緊緊打量。

殷知晦瞥了一眼,繼續道:“這一排的宅子,都是各個行當,碼頭做苦力的漢子,來自大齊各地,各地有自己的鄉會,不入鄉會聽從管束,在碼頭上乾不了活。”

“讓一讓,讓一讓!”一隊騾車駛了過來,車夫大聲吆喝。

殷知晦伸手拉了文素素一把,“小心。”

文素素道了謝,與殷知晦避讓一旁,讓騾車過去。

騾車陸續停下,一個穿著綢衫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下車,一個同樣穿著綢衫的粗壯漢子上前,與他笑著見禮,寒暄了幾句。

管事轉身離開,粗壯漢子對身後跟著的隨從交待了聲,隨從朝遠處招手。蹲在牆根下的短打漢子們,起身跑到騾車邊,扛起車上的袋子,朝停泊在岸邊的船走去。

在騾車與船之間,搭著幾張案桌,有人坐在那裡,朝扛著袋子的漢子遞過一隻木簽,漢子咬在嘴裡,大步上了甲板。

兩人站著看了一會,陸續有騾車拉著貨駛來,碼頭愈發擁擠熱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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