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外頭傳來一聲喊, 向堂哥又咚咚咚跑進門,急吼吼道:“搞什麼超市啊?人家人民商場好大的地方,都把超市搞起來了, 哪有我們搞超市的份?”
向東真叫這位大哥搞得頭都大三圈:“哥哥,你不是坐車去了嗎?你怎麼又回來了?”
堂哥沒好氣地抓起他丟在桌子上的BB機:“我拿這個。”然後又警告,“人民商場是多大的單位, 人家都已經搞了。你們上哪邊搞去?這次罰了5萬塊你不當回事。下回抓你去蹲5年大牢,看你怎麼辦!”
唐一成比他更沒好氣。
難怪人家講個體戶沒素質。他以前跟向東打交道多, 還沒感覺。現在他真煩死了這個向堂哥。
自選超市掙大錢的時候他就嘰嘰歪歪, 現在又沒完沒了。
所以這回他甚至沒等王瀟發話, 先開口懟人:“搞不搞得起來, 又不要你搞,你操哪門子閒心啊?”
向堂哥素來拿他當王瀟的跟班看的, 難聽點講就是當他不存在。現在冷不丁被他懟了, 頓時惱羞成怒:“搞那個啊?你還想跟人民商場對著乾?”
向東已經想找毛巾塞住他堂哥的嘴巴了,氣急敗壞地喊:“對著乾又怎麼了?大家一樣在商場裡做櫃台,他們哪個衣服賣的過我了?打不過下黑手,不要臉!”
對, 搞櫃台他們不行。搞服裝自選超市他們就能耐了?嗬,手下敗將, 他怕他們才怪!
他立刻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王瀟:“王工, 你講怎麼搞就怎麼搞。”
向堂哥還想再發言,被他強行再度送出門:“行啦,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你管你的事情去。”
氣得他堂哥撂狠話,他蹲牢監的時候彆找家裡人。
王瀟等鬨騰結束才開口:“要我講, 當然是好好搞,搞一個服裝城,比人民商場更大的服裝城!”
向東和唐一成都驚呆了。
媽呀,人民商場有五層樓高,上萬平方米,已經是省城最大的商場了。裡麵產品包羅萬象,老百姓都說除了飛機大炮,什麼都能在人民商場買到。
這樣的規模,她竟然還想搞出更大的規模?
王瀟奇怪:“單省城就有百萬人口,一萬平方米賣衣服怎麼可能夠?我還覺得規模太小了點你。”
她安慰兩位男同誌,“放心,人民商場的那個超市根本不可能是我們的競爭對手。”
她為何如此斬釘截鐵?因為她太了解他們的尿性了。
國營商店最大的問題一個是經營思維僵化,秉著少做少錯的原則,他們主動出擊尋找俏貨的能動性太弱。
另一個就是老生常談的服務態度問題。
端著鐵飯碗的售貨員們也許是沒意識到也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哪怕改革開放都走過來12個生肖,他們依然不願意正視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們曾經的超然的社會地位是由物資供應緊張的客觀現實鑄就的,並非他們擁有什麼強悍到無法被取代的能力。
而這種超然已經隨著社會經濟結構調整,物資供應充足到產能過剩的現實消失了。
抱著老黃曆,自認為是顧客求著他們,還怎麼可能搞好銷售工作?
可哪怕他們認識到這一點了,隻要鐵飯碗不破,大鍋飯依舊,他們仍然不會從根本上做出改變。
畢竟再差,他們的生活總比那些隻能打零工做夢都想端個鐵飯碗的人強吧。
“而且——”王瀟笑得意味深長,“你們且等著吧,人民商場的超市搞不長。”
向東和唐一成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為什麼?”
哪怕售貨員的態度改不了,那應該對超市的生意影響不大啊。
相反的,自選超市這種經營模式最適合眼下的商場。顧客除了結賬的時候和收銀員打交道外,其餘整個過程裡完全自助,壓根不需要看售貨員的冷臉,也不會影響購物心情,應該很容易達成交易才對。
王瀟笑了:“你們忘了嗎,我們搞服裝自選超市最怕什麼?”
“有人偷衣服。”這點唐一成印象最深刻。
他們賣西裝的時候,已經那麼多人盯著了,依然叫人在眼皮底下偷了三百多件衣服走。
“對啊。”王瀟點頭,“這屬於經營過程中的正常損耗。可是,隻要有這個口子在,損耗很快就會不正常。”
不是她戴有色眼鏡看公家售貨員,而是人類劣根性如此,集體犯罪誰都不覺得自己是罪犯。占公家便宜,那更理所當然。
廠裡殘次品可以由內部職工低價拿走賣錢的時候,產品的殘次率就會特彆高。
超市生鮮烘焙到時間就讓員工低價甚至免費帶走時,那真正的顧客想買都買不到東西。
放在服裝自選超市,既然都知道會有人偷衣服,商場也不曉得該找誰負責任;那麼等著吧,距離賣的還比不上偷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兩位男同誌集體陷入沉默。
還真是。
唐一成不說了,他本來就在肥皂廠上班,當然見識過。
至於向東,他們村裡有個小食品廠,辦了沒兩年就倒閉了。
因為所有工人都會一邊乾活一邊偷吃不說,那些做糕餅的麵粉、油還有豆沙餡之類,大家都會往家裡拿。
嗯,他當時也沒少吃他媽拿回家的。
王瀟信心十足:“所以,我們要搞大的。人民商場弄服裝自選超市是好事啊,它名氣大,客流多,擺出招牌就是在免費給我們打廣告。到時候大家都接受了服裝自選的概念,而人民商場又搞不下去,不能滿足顧客的需求時,我們的服裝城虛席以待,正好繼承這潑天的富貴。”
兩位男同誌都樂了,王工動不動把潑天的富貴掛在嘴邊,還挺形象的啊。
就是,人民商場不做人,活該讓它給他們打白工。
不過口號喊得震天響沒用,關鍵是得變成事實。
想實現他們的目標,第一步必須要找好合適的經營場所。
“當初我想的是既然商場願意搞自選超市,但售貨員不樂意;那我們就踢開售貨員,單獨跟商場簽一份合同,由商場出麵租下場地然後再轉租給你做超市。”
王瀟拍拍手,“但既然他們覺得自己能耐,那我們也沒必要帶人民商場玩,我們自己搞。”
人民商場不行,其他商場也不行。
一來它們規模比不上人民商場,二來人民商場都不敢讓私人承包櫃台了,其他商場哪兒來的膽?
王瀟相中的是鋼鐵廠附屬的製氧廠。
彆問為啥鋼鐵廠要有個附屬的製氧廠,問就是這時代國營大廠基本都有一堆附屬小工廠,依靠大廠手指縫裡漏出來的業務生存,主要任務是安置大廠子弟。
畢竟雖然現在流行接班,但這時代父母輩普遍婚育早,兒女長成時,父母還是當打之年;況且家家戶戶孩子都不少,爹媽的工作不夠分。
王瀟能打製氧廠的主意是因為它倒閉了。
去年一位青工操作不當,氧壓機燃爆,直接燒毀了工廠。
剛好趕上那會兒鋼鐵廠已經陷入三角債危機,自己都焦頭爛額,實在撥不出錢來再購置新設備,再加上這麼多年來製氧廠一直虧錢,鋼鐵廠索性放棄了它,想辦法把工人調到其他廠去了,關門拉倒。
王瀟想脫離商場本體辦自選超市時,腦海裡第一個跳出來的就是製氧廠。
因為當年火災過後,鋼鐵廠並沒有第一時間決定放棄而是打算再拯救一下的,所以製氧廠粉刷一新,瞧著特彆亮堂。
現在王瀟要弄自選超市,隻需要重新劃分區域,布置電線,劃分試衣間即可。甚至連公用廁所,製氧廠都有現成的。
不過——
三人站在製氧廠門口,向東遺憾:“還是小了點。”
整個廠房加在一起都不到人民商場一層樓的麵積大。
王瀟挺淡定的,伸手指了指隔壁的棕床廠,抬了抬下巴:“那邊停產好幾個月了,想談也不是談不下來。”
唐一成之前雖然經常往鋼鐵廠跑,但還真沒留心到附屬廠的事,此時聞言頗為驚訝:“怎麼你們廠的廠也扛不住啊?”
從前年年底開始,新縣好些工廠或停產或倒閉,他本以為省城情況要好很多呢。
向東搖頭:“都一樣,外頭倒的更多,沒倒的發不出工資的也不少。”
他覺得現在挺像電影上放的美國大蕭條時期,當然,這種話他可不敢拿出來說。
唐一成歎氣:“也不曉得什麼時候能好起來。”
王瀟偷偷在心裡接了句:等蘇聯解體唄,各國接收蘇聯的財產唄。
一鯨落而萬物生。
她清清嗓子:“總之,我們先集中精力賣女裝,等人氣起來,再開了那邊賣男裝。”
這點向東沒意見。
論起買衣服,主力軍還是女同誌。
隻是——
站在生意人的角度,他得實話實說:“位置有點偏啊。”
人民商場在市中心,是省城最熱鬨繁華的地區,完全不愁客流量。
鋼鐵廠不行,它跟所有的大廠一樣,規模大,占地麵積自然也大,所以根本不可能建在市中心,而是處於城郊的工廠區。
對,這裡不能說不熱鬨。畢竟大廠在任何一座城市都是城中城,有自成一套的運行體係,學校醫院一個都不缺。
但人流量比起市中心,當真差遠了。
做生意要是選不準位置,那能要了生意人的老命的。
王瀟微笑:“這問題我考慮過,大廠人少,但購買力強啊。”
她選中這個位置,一則它隸屬於鋼鐵廠,他們可以打著幫廠裡消化三角債的旗號租下來;二則就是考慮住在大廠的人購買力強了。
人少,沒關係,有錢就行。
不然農村人更多,你敢去鄉下開服裝城嗎?人家一年可能都不會買一件新衣服。
以眼下的國民普遍收入來說,他們要賣的衣服、手表和相機等物,起碼也算輕奢品。
輕奢品相對的穩定目標客戶群是誰?城市中產。
而目前省城能被劃歸為這個群體的又是誰?首選大廠職工。
三十年後,宇宙儘頭是編製,大家都卯足勁兒考公;但1991年的現在,大廠職工的收入能吊打機關事業單位。
舉個例子吧,化工所的苗姐都是高工了,她的工資獎金加在一起還沒鋼鐵廠廠醫陳雁秋高,更彆談各項福利了。
大廠可是號稱除了老婆什麼都發的單位。
再舉個例子吧,現在所有單位都為“三角債”所困。大名鼎鼎的鞍鋼聽說過吧,它家也被折騰得不輕,甚至都向總—理打電報求助了。結果後來是靠著自己職工集資先續了一口氣。
這說明什麼呀?說明人家底子厚啊。
換成其他一般單位,想搞職工集資,又能弄出多少錢呢?
這就是大廠的底氣。
王瀟伸手劃拉了一下,示意給他們看:“省城四大金剛鋼鐵廠、熱電廠、石化廠、化工廠都在這邊,還有其他的十幾家廠,哪家都響當當的,可支配收入在全市名列前茅。大廠人有錢也有心性改善生活。以前大家都是跑到市中心的大商場去買衣服,現在,我們把服裝城直接搬過來,基礎銷售盤就有了。”
換而言之,他們是將服裝城開到了富人區。
在這個市內交通基本靠自行車和公交車以及兩條腿的年代,定點區域銷售可太重要了。
是不是市中心不是重點,重點得看哪裡有錢。
唐一成想想鋼鐵廠職工出手闊綽的勁兒,點頭表示讚同:“確實有的,我看他們每次放假都去市中心,回來都是大包小包的。”
向東想了想,感覺也行。大廠職工眾多,這一片工業區人口過十萬了,還是能弄個服裝賣場了。
確定好超市選址後,接下來的步奏便順理成章了。
“廠房改造我聯係廠裡後勤弄。”
大廠之所以能稱之為大廠,是因為它們啥都自成體係啊。彆說改造水電這種小事了,他們連房子都能自己蓋。隻差沒燒磚頭了。
向東也積極表態:“那這邊你們盯著,我去進衣服。”
他之前能在人民商場櫃台做的風生水起,除了他的櫃台售貨員態度相對較好外,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眼光好,有手腕,能挑中且拿到時興的衣服。
衣服從哪兒拿?當然是羊城啊。全國90%以上的服裝都來自羊城。
先前他備的春裝是按照一個櫃台的銷售額來的,現在肯定不夠。
王瀟還是相信向東的眼光的。
雖然她穿書前也自詡時尚達人,但時尚這玩意兒當真一言難儘。某段時間流行的風尚,都不用過十年,頂多七八年後再回頭一看,都感覺辣眼睛。
可當時,就是這麼流行的。
王瀟既然要做90年代人的服裝生意,就不能用2020年代的審美來自以為是。否則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點頭答應:“行,剛好唐一成要去火車站訂票,哎,給向東也買張臥鋪吧。”
向東樂了:“好啊,省得我再加錢找人弄臥鋪了。”
哎,好日子就像糖水,人在裡麵泡一泡啊,骨頭都軟了。想當初他買不到火車票,在火車座椅底下躺了兩天一夜的日子還曆曆在目呢,現在他出門批貨,哪怕掏三四倍的價錢都得給自己倒張臥鋪票。
自選超市選址和貨源都定下了,剩下的就是招工。
場地、貨源定下了,另一項重點自然是招工。
向東之前雇傭的售貨員們半點不嫌棄他是個體戶,還願意跟著他乾。他作為一位有良心的老板,自然對員工不離不棄。
王瀟對此不予置評。反正這些售貨員雖然看在她眼裡不甚合格,但服裝自選超市需要的員工多了,讓她們繼續做收銀員好了。
至於場內引導和服務,店裡必須得另外招人。
唐一成樂了:“那鋼鐵廠可得給你記個大功勞,你給廠裡子弟創造工作崗位了啦。”
王瀟搖頭:“不要,還是麵向社會招聘吧。”
大廠子弟從小一塊長大,幾乎所有人都沾親帶故都是熟人。招他們的話,他們都人事權就不在自選超市手上了。有點事,就一堆人來打招呼,搞的想管都管不了。
王瀟才不乾這種傻事呢。她花錢是請人來乾活的,又不是給自己找祖宗供著的。
什麼?你說她這是戴有色眼鏡看人,歧視大廠子弟,剝奪人家的工作權?
嗐,說個不好聽的,這年頭的大廠子弟相當於30年後的三代煙草人,受到的優待已經夠多了。
要論工作難找,外麵一堆人不僅自己找不到工作,爹媽還發不出工資呢。
對於引進的新鮮血液,王瀟有硬性要求:“要有高中畢業證書,體貌端莊,不能有體味。”
後兩點,向東和唐一成都讚同,畢竟售貨員說到底是做服務工作的,形象有要求正常。
但這個擁有高中畢業證書是不是太誇張了點?其實售貨員識字會算賬就OK了,真不必非要高中生。況且這畢竟不是國營店,人家高中生看得上嗎?
王瀟信心十足:“怎麼看不上?遍地都是找工作的高中畢業生呢。”
如果時間往前數兩年,不,哪怕是數一年,估計大家還能自持身份。
但從1988年秋天開始,華夏大地幾乎所有工廠都陷入了三角債的泥潭,停工的停工,倒閉的倒閉。這種事實上的金融危機也是1989年春夏之交那場席卷全國的運動的社會經濟基礎。
好,1989年的高中畢業生暫時找不到工作能硬著頭皮等下去。
等到1990年,他們咬咬牙說不定也能扛住。
但是,現在是1991年了啊。
哪怕是城市雙職工家庭,爹媽能養得起一個家裡蹲吃閒飯的全職兒女,也要害怕孩子沒個工作會學壞。
街上的小流氓都是啥人啊?全是無業遊民。
況且計劃生育是從70年代末期才開始大規模推行,80年代方定位國策的,眼下絕大部分高中畢業生都是多子女家庭。
爹媽養一個小孩還好說,都大小夥子大姑娘了,總不能一直待在家裡吃乾飯吧。怎麼著也得自己想辦法糊口。否則哪怕爹媽不吭聲,兄弟姐妹也要有意見的。
都到這份上了,還挑三揀四個鬼,能有個正經地方上班養活自己就不錯了。
唐一成聽得直點頭,興致勃勃道:“那正好,預考的成績要出來了。沒過關的剛好可以過來報名。”
他當初就是沒過預考線也不想再複讀才去當的兵。
可惜王瀟還是搖頭:“我要已經拿到高中畢業證書的人。”
唐一成愣了下:“不用現在要吧,回頭他們都能拿到的。”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要應屆生。”王瀟正色道,“我要的是89屆和90屆的高中畢業生。”
為什麼呢?明明應屆生才是一張白紙,方便被繪圖啊。應屆生那清澈的愚蠢,實在太適合被調-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