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鬆沒給他狡辯的機會,上前逼近一步,竟逼得韓宏慶後退兩步:“若三叔真要計較,就先管管椿哥兒柏哥兒,在侄兒看來,他們比榆哥兒更需要教訓。”
韓宏慶慢半拍地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因韓鬆這個小輩連連後退,臉色黑如鍋底。
剛要習慣性訓斥,便對上韓鬆的眼睛。
幽深冷厲,沉澱著深沉的威嚴。
這樣的氣勢在年僅十歲的韓鬆身上,割裂感分外明顯。
韓宏慶忽然覺得呼吸困難,比府試時遙遙一見知府大人帶給他的壓力更甚。
韓宏慶眼神晃了晃,再度定睛,韓鬆又是那個寡言冷淡的小少年。
什麼威嚴氣勢,統統不見。
許是他的錯覺罷?
韓宏慶如是安慰自己,重又戴上溫潤如玉的麵具:“椿哥兒柏哥兒我自會教導,二哥二嫂既然將榆哥兒交給你,希望你不要讓他們失望。”
說罷,他便帶著韓椿韓柏進了東屋。
小院裡隻剩韓榆和韓鬆兄弟二人。
韓榆揪著寬大的袖子,因過於用力攥出折痕。
他從韓鬆身後出來,展顏一笑:“謝謝二哥護我。”
韓鬆淡淡嗯了一聲:“可曾嚇到?”
並非是指韓宏慶,而是方才那一瞬,自己外泄的氣勢。
官海浮沉數十年,有些東西早已深入骨髓。
譬如他這身皮囊再如何年輕,眼裡的滄桑與曆經風雨卻無法遮掩。
譬如與人對峙時,下意識的氣勢外放。
就連韓宏慶都被嚇住,更遑論韓榆。
殊不知自個兒是背對著韓榆,威勢也是朝著韓宏慶去的,韓榆絲毫不曾察覺。
韓榆嘴角彎彎:“有二哥在,我怎麼會嚇到?”
韓鬆心下一鬆,安撫地捏了下韓榆頭頂的小發包。
捏完了,對上韓榆詫異的眼神,又有些後悔。
迅速收手,冷臉催促道:“就在枇杷樹下的石桌上練字,下午我要檢查。”
韓榆哦了一聲,抱著包袱過去。
剛走幾步,又回頭看一眼。
入目是韓鬆闊步遠去的背影,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韓榆眨了眨眼,抬手摸了摸頭上的兩個啾啾。
二哥他......不會在害羞吧?
就因為摸了他的頭發?
韓榆好懸笑出聲來,憋著笑坐下,開始練字。
......
一上午的時間轉瞬即逝。
韓榆握著毛筆,馬不停蹄地寫了八張大字。
完事後拿起宣紙,對著吹了吹,全然無視上頭軟塌塌的字跡,跑去找韓鬆交差。
彼時韓鬆正在灶房做午飯,一旁是胡攪蠻纏大呼小叫的雙胞胎。
“爹!我要爹!”
“我不吃麵疙瘩,我要吃肉!”
韓鬆對待他倆可不似對待韓榆,冷眼冷麵:“不吃就餓著。”
韓柏跺腳:“我討厭你!”
韓鬆用勺子攪了攪疙瘩湯,以防粘鍋:“閉嘴。”
餘光瞥見門口的韓榆,招他上前:“吃多少盛多少,切不可浪費了。”
說著,抬腳勾過木凳,放在灶台前。
韓榆會意,扶著韓鬆的胳膊爬上去,一手碗一手勺,顫巍巍舀起一勺,又顫巍巍送進碗裡。
韓鬆隻瞧著,並不搭手。
他忙活了一兩個時辰,韓榆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碗是小碗,韓榆的飯量並不大,隻舀了兩勺便足矣。
韓榆放下勺子,雙手托著碗底,漆黑的大眼睛望向二哥,一副求表揚的姿態。
韓鬆眸光輕動:“甚好。”
韓榆臉上瞬間綻開一朵花,剛要從木凳上下去,冷不丁被一雙手卡住腋下。
視野忽高,又倏地下落。
韓榆雙腳穩穩落地,維持著端碗的動作,仰臉去看韓鬆:“謝謝二哥。”
聲音過於甜膩,讓人懷疑是不是疙瘩湯裡放了糖粒子。
韓鬆不著痕跡擰了下眉,抽回手道:“男子不可撒嬌撒癡,會遭人笑話。”
韓榆振振有詞:“我才四歲,算不得男子哦二哥。”
韓鬆:“......”
胸膛微微起伏了兩下,少年人偏過頭,眼不見心不煩。
“對了二哥,三叔哪去了?”
方才一路走來,韓榆並未發現韓宏慶的身影。
而後又聽韓椿韓柏那番話,更確定了三叔的“離奇失蹤”。
話說三叔明年要院試,這時候不該埋頭苦讀嗎?
韓榆這一問,讓被韓鬆嚇得不敢吱聲的雙胞胎再度鬨騰起來。
“我要爹嗚嗚嗚嗚!”
韓榆踮起腳尖,抽出一雙筷子,皺著小臉看他倆:“愛哭鬼,羞死了。”
韓椿:“嗚嗚嗚嗝——”
韓榆沒忍住,捂住嘴噗嗤笑了。
韓鬆:“......甭管三叔如何,先去吃飯,回頭我再檢查你字練得如何。”
韓榆昂首挺胸,不無驕傲地說:“我練得可好啦。”
至少比最初的鬼畫符板正不少。
韓鬆輕嗯一聲,給自己舀了一碗疙瘩湯,領著韓榆在枇杷樹下落座,慢條斯理動筷。
雙胞胎見這倆兄弟都不搭理自己,又不想吃疙瘩湯,哼哼唧唧回了東屋。
韓榆僅看了眼便收回視線,專注用飯。
韓鬆的廚藝意外很不錯,疙瘩湯也能吃出彆樣的滋味,韓榆將這歸結為男主光環的魅力。
呼嚕嚕吃完大半碗疙瘩湯,韓鬆回歸正題,檢查韓榆的練字情況。
確認無誤後,又布置了新的任務,便又去整理房間了。
韓榆瞥向在他屋裡忙活的二哥,哼哧哼哧背起文章來。
旭日西斜,消失了大半天的韓宏慶總算回來。
他神情愜意,透著韓榆看不懂的彆樣意味,腳步都是從未見過的輕快。
路過石桌,韓榆敏銳地嗅到一股刺鼻的香氣,嗆得他當場打了個噴嚏。
韓宏慶不滿:“作甚一驚一乍?”
韓榆捂著鼻子:“對不住三叔,我好像聞到了什麼臭味,一時沒忍住。”
韓宏慶低頭嗅了兩下,臉色微變,疾步回了屋。
韓榆見他一陣風似的卷走了,暗道一句“怪裡怪氣”,轉眸就見韓鬆佇立在不遠處。
寬袖輕挽,露出清瘦的小臂。
“背完了?”他問。
韓榆點頭如搗蒜。
韓鬆一撩袍角坐下,著手檢查。
結果自然滿意。
韓鬆合上書本:“三叔如何你不必理會,做好自己的便是。”
韓榆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答應了。
“你房間我已經收拾好,衣物在櫥櫃裡,換洗時自行去取。”
“今晚早些歇息,明日私塾開課,也是兩月一度接收新生考核的日子,我會帶你過去,但最終如何,還得看你自己。”
韓榆肅著小臉,嗯嗯點頭:“我一定會全力以赴的,絕不會給二哥丟臉。”
先生又不知你我的關係。
韓鬆腹誹,在樹下小歇片刻,又去灶房忙活晚飯。
一整日下來,都是二哥在忙,他隻需動動腦子。
韓榆過意不去,噠噠噠跟在韓鬆身後,自告奮勇要給他幫忙。
韓鬆看他短胳膊短腿,沉吟片刻,將擇菜的任務交給他。
韓榆自覺有了被需要的感覺,菜幫子擇得哢哢響。
和之前的半年一樣,韓鬆隻給自己和韓榆做了晚飯,東屋的爺仨自有解決的辦法。
等韓榆洗完腳出來倒水,就見小院大門敞開,韓宏慶從一個婆子手中接過食盒,像是沒看到自己,徑自回了東屋。
食盒散發著食物的香氣,應是晚飯。
韓榆輕嘶一聲,三叔挺奢侈,還叫外賣。
不過他銘記二哥的教誨,並未多管閒事,喝口水潤潤嗓子,以防夜間口渴,便褪衣入睡了。
......
許是胸有成竹,韓榆一夜好眠。
翌日被韓鬆從床上拎起來,穿好衣服用了早飯,趕往私塾。
太平鎮有兩家私塾,分彆由羅堅秉、焦晟兩人開設。
羅堅秉是先帝時期的進士,性情剛正耿直,不願接受越京權貴的招攬,事後意外斷了右腿,留下終身疾症,再無法為官,隻得落魄回鄉。
回鄉後,羅堅秉開設私塾,一心教導學生,倒也教出幾位頗有成就的。
至於另一位,焦晟乃當朝舉人,早年屢試不第,便效仿羅堅秉,在鎮上開設私塾,借此謀生。
韓鬆和韓宏慶都在羅堅秉的私塾讀書,韓榆三人自沒有另投彆處的打算。
韓榆迎著晨露抵達羅家私塾,門口已有好些人等候。
放眼望去,有和他年歲差不多的小蘿卜頭,也有和韓鬆年歲相仿的。
私塾的學生早已入內,等候在外的都是準備入學的。
韓鬆將韓榆丟在門外,徑自去往課室。
韓宏慶亦是如此。
初春寒涼,韓榆幾人不時哈氣搓手,原地轉悠,身上才勉強暖和些。
不多時,有一小童出現:“參與考校者隨我來,陪同者不得入內。”
韓榆整了整衣衫,小跑跟上。
那小童引著眾人來到一間空曠寬敞的課室,將寫有編號的牌子分發下去。
待眾人手持號牌入內,小童又將筆墨紙硯逐個分發。
“不得故意損壞,違背者取消資格。”
小童麵色嚴肅,眾人不由屏息凝神,不敢不應。
韓榆將筆墨按照習慣擺放好,先查看考題。
考題難度不大,都是些入門級彆的。
韓榆本身聰慧,又被韓鬆悉心教導過,這樣的題目自是不成問題。
不過轉瞬之間,便有答案陳於腦海之中。
韓榆提筆蘸墨,落下第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