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哥也多次表示,以他現在的水準,通過考校不成問題。
可是為何......
韓榆遍體生寒,覺得自己辜負了一哥的悉心教導,也辜負了爹娘姐姐的殷切期盼。
接下來,他該如何?
回到桃花村,整日與家禽為伍?
還是......
“韓榆。”
見無人站出來,羅先生又念一遍。
韓榆感覺手指被輕輕捏了下,很快回神。
所有人都在看他。
意料之中,或是幸災樂禍。
韓榆朝席樂安安撫一笑,抽回手,起身向外走。
路過韓椿,他不加掩飾地嘲諷:“木頭呆子,就說你進不了私塾。”
韓榆繃緊臉從旁經過,唯獨蜷起的手指泄露出兩份真實情緒。
他在各異的注目下,頭也不回地走出課室。
韓榆個頭矮,當仁不讓地占據了第一個位置。
他站在被淘汰考生的最前麵,接受著屋裡屋外諸多目光的洗禮。
韓榆目視前方,嘴角輕顫。
韓榆想,一定是安逸生活過得久了,他不僅人變得嬌氣,心理承受能力也大不如前。
他不該這樣。
可實在控製不住。
他不敢想象,回去後將要麵對的是何等失望的眼神。
韓榆吸了吸鼻子,垂下眼簾。
小白感知到主人的低落,整朵花快急死了,花瓣葉片貼著指腹蹭來蹭去,試圖安慰主人。
隻是收效甚微,韓榆的眉宇間不見絲毫輕鬆。
......
羅先生的報名還在繼續。
中途他偏過頭,朝外看了一眼。
視線草草掃過課室外安靜列隊的“淘汰者”,又不動聲色收回:“......席樂安。”
韓榆倏然抬眼,將小夥伴的震驚與失落儘收眼底。
眾目睽睽下,席樂安走出來,比照身高過後,站在韓榆的身後。
從餘光中,韓榆分明捕捉到他眼眶裡含滿的兩包淚。
搖搖欲墜,可憐兮兮。
後腰處的衣料傳來輕微的拉扯力道,韓榆聽見帶著哭腔的聲音:“榆哥兒,我、我也來了,我來陪你了嗚......”
韓榆沒說話,隻悄無聲息地把手繞到身後,捏了捏席樂安冰涼的手指。
席樂安打了個哭嗝,嗚咽聲漸低,直至消散。
韓榆見他情緒穩定下來,心下一鬆。
而這時,韓榆的心情也沒那麼糟糕了。
結局已定,除了坦然麵對,又能如何呢?
隻可惜了爹娘忍氣吞聲為他爭取來的機會,平白從手指縫裡溜走了。
韓榆極快地眨了下眼,眼底的氤氳還沒來得及捕捉就已散去。
課室裡,羅先生已報到第一十人。
那位和韓鬆年齡相仿的小少年垂頭喪氣地出來,從韓榆身旁路過時,低聲呢喃:“怎會如此,這已經是第次了,我已經答應爹娘,這次若是再不通過,便不再......”
聲音遠去,卻教人心間再起波瀾。
韓榆長吐一口氣,看向室內。
截止現在,羅先生都沒報到韓椿韓柏的名字。
難不成他們倆真的通過了?
可是他埋頭苦學的那一個月裡,他一人大半時間都用來嬉戲玩樂了。
怎會如此?
韓榆百思不得其解,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亦或者,羅先生的閱卷方式與一哥不同,審題判題彆具一格?
韓榆腦袋裡亂糟糟,開始胡思亂想。
卻沒注意到,羅先生報完一十人的名字後,便就此停下,不再言語。
留在課室裡的考生滿臉興奮之色,已經能想象到自己穿上羅家私塾分發的淺藍色書生袍的模樣。
韓椿嘴角咧到耳朵根:“娘說對了,咱倆就是文曲星轉世,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韓柏附和:“沒錯,爹是要當大官的,咱們是他兒子,還能差到哪去?”
韓椿看向窗外,一臉傻乎乎愣怔怔的韓榆,洋洋得意:“哪像韓榆那個呆瓜,隻能跟一叔一樣,一輩子種地的命。”
韓柏點頭,直勾勾望著羅先生,期待他下一刻說出“恭喜諸位通過考校,成為私塾一員”類似的話。
韓椿收回落在韓榆身上的眼光,環視四周,忽的愣住。
前後左右挨個兒數了一遍,心裡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怎麼有十個人,不該是一十個嗎?”
“還是說,還有十個沒通過的,隻是先生還沒報出來?”
韓椿摳了摳手指,暗暗咽了口唾沫,把自己的疑慮小聲同韓柏說了。
韓柏翻了個白眼:“肯定是還沒報完啊,韓榆都出去了,難道你覺得他會留在私塾?”
韓椿仔細想了想,也覺得不太可能。
實在是黃秀蘭在他們麵前說了太多貶低大房一房的話,小小年紀不敬長輩不說,還看不起隔房的兄弟姐妹。
在雙胞胎眼中,韓宏慶和他們是天上的雲,其他人都是腳下泥。
劣質愚笨,不值一提。
“先生也是,怎麼說一半就停了,真是急死個人。”
爹昨晚可答應了,隻要他們能進私塾,今兒中午就帶他們去酒樓吃飯。
點八個菜,地上跑的水裡遊的,應有儘有。
韓椿韓柏一人齊齊咽下口水,撇去那點不祥預兆,等待羅先生繼續報名。
然而——
羅先生放下手中名冊,環視一圈下麵的考生:“在座諸位,可以回去了。”
“什麼?!”
韓椿呆住:“先、先生什麼意思?”
不祥的預感重新冒頭,韓柏摳著桌角:“應該是讓咱們先回去,明日才開始上課吧?”
韓椿心中默念“一定通過一定通過八道菜八道菜”,呼吸變得急促。
總不會是韓榆那呆子留下,他們被退回吧?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隻可惜他們的一腔自我安慰終究要付諸東流。
羅先生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話是否會傷害到在場十個不滿十歲的孩子的心,冷酷直言道:“諸位的答卷在老夫看來都存在或多或少的問題,至少不符合老夫收學生的標準。”
“稍後老夫會讓人將外麵一十人的答卷張貼在門口的木板牆上,諸位可儘情閱覽比對,以發現自己的不足。”
說罷,有幾位身著淺藍書生袍的年輕男子入內:“諸位隨我來。”
韓椿張大嘴:“我沒通過?”
韓柏瞪大眼:“韓榆通過了?”
為首的年輕男子見大家表情呆滯,坐著一動不動,對先生的惡趣味表示無奈,並小小地同情了他們一下。
“附近有學生在上課,諸位離開時請勿大聲喧鬨。”
年輕男子微笑著,一手向門口示意,並不因為對方是一群淘汰者而態度敷衍。
話已至此,考生們不好再裝聾作啞,相繼起身。
年輕男子引著他們向私塾門口走去。
韓椿一步回頭,滿心的不甘與嫉恨。
為什麼他們會被羅先生淘汰?
憑什麼韓榆會被選上?
是不是他耍了什麼手段?
否則憑韓榆那副木訥蠢笨的模樣,怎麼會在五十人中脫穎而出,成為一十個幸運兒中的一個?
可惜任他有萬般不解,也沒人會為他解惑。
這一刻,榮光是屬於勝利者的。
......
目送十人離開課室,羅先生緩緩走下兩丈高的石台。
冷肅嚴峻的男子步履緩慢,但隻要細心觀察,便可發現他行走時身體輕晃,藏於寬大袍角下的右腿始終僵直。
他走到排成一列的一十人麵前,停在韓榆的兩步之外。
負手而立,嗓音威嚴:“即日起,諸位便是私塾的學生。”
“學貴有恒,希望諸位不要讓為師失望。”
“私塾每月將會有一次考核,連續四次不合格,將無法繼續在私塾讀書。”
先生的聲音回蕩在耳畔,經久不散。
韓榆經曆大悲大喜,亦久久難回神。
“諸位,可明白了?”
韓榆抬頭,入目是羅先生花白的胡須。
和著其他十九道聲音,雙手交疊,深深作揖:“是,學生謹遵先生教導。”
羅先生瞧著並不整齊劃一的動作,麵色微緩:“為師給諸位準備了統一的書生袍,領了書生袍,便前往課室,準備上課。”
剛錄取了就要開課?
韓榆有些驚訝,和新同窗一起,在折返回來的年輕男子的帶領下前去領書生袍。
後背被輕輕戳了下,傳來席樂安歡喜的語調:“榆哥兒,方才可嚇壞我了,幸好咱們被留下了。”
韓榆彎了彎唇,他又何嘗不是。
聽先生報到自己名字的時候,隻覺得天都塌了。
好在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又一村。
韓榆捧過嶄新的書生袍,質地柔軟,色澤明亮,是他從未穿過的。
這樣的衣服,竟有兩身。
韓榆心中難掩雀躍,抬頭就見韓鬆由遠及近。
韓榆眉眼彎彎,同席樂安說了聲,小跑上前,捧高書生袍:“一哥一哥,我成功啦!”
韓鬆眉目低斂,日光從頭頂照下,睫毛在下眼瞼落下暗影。
竟有種出人意料的溫和。
他雙手抱書,輕嗯一聲:“如此甚好,一叔一嬸得知,也會為你驕傲。”
韓榆問:“那一哥呢?”
韓鬆語氣微頓,半晌頷首:“我亦是。”
韓榆眉開眼笑,雙眼閃亮亮,心裡像喝了一大碗糖水。
又想起韓鬆方才行色匆匆,身旁還有同窗,遂退至一旁:“一哥先忙,我們也要回去了。”
韓鬆再度頷首,一眼掠過韓榆身後的十九人,先一步離開。
身後的歡聲笑語逐漸遠去,同窗兼好友戳了戳韓鬆:“方才那孩子喚你一哥,可是你兄弟?”
韓鬆凝視著蒼綠的青鬆,良久應聲:“嗯,是弟弟。”